远山.

青朴

我一想到我爹，一想到我的童年、高中，以及大学的生活情景，就有些空落落的荒。明明才过去不久，怎么就到了2022年，三四十年的光阴怎么说没就没了。我还记得七八岁时怎样和邻居家的姑娘闹别扭，非要她还回已经吃掉的我给的豆子；我记得村小的王老师因为家庭不和住进了学校，吃我们带去的红薯和咸菜，她夸我的小作文《春天》，是她教过的小学生里写得最好的一篇。我记得从饭堂里拿出来的蒸碗饭，表面永远有一个陷下去的鸡蛋形空洞，那是我每天从鸡窝里拾来的美味——专供偷食者的美味；我也记得高中时那一群年轻的小伙伴，怎样三五成群地逐闹，记得瘦瘦的她、胖胖的她、忧郁的她和快乐的她，记得那个我默默喜欢了一个月的好看的男孩。记得高考结束的日子，一伙人是怎样冒着酷热，坐小船、乘公交、搭摩托、踢踏着脚板，一路嘻嘻哈哈转转席一样辗转于彼此的家；记得大学时，恋爱的男女一样多情，手拉手地走在大街上、校园里；还有我爹，那座老房子，明明还在院里走来走去、敲敲打打地一会儿修补漏水的屋面，一会儿梳理着被腐叶堵塞的沟沿，说着年轻气盛的话，挥舞着年轻有力的胳膊，不时发出年轻爽朗的笑……

怎么这一切突然就成了很老很老的历史，像黄历一样挂到了墙上。明明昨天回忆的时候觉得往事还掷地有声，今天就觉得无比飘渺了。孩子看我们的童年、青春，就像我们曾经看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故事了，那么遥远、古老、落后、封闭。可是我像他这么年轻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也是那样的鲜活、丰富多彩，有理想、希望，也有抱负。男女生也偷偷互生爱慕，耍朋友虽不敢明目张胆，但也并不受什么礼教的约束，一切偷瞒着父母、老师的活动是自由的、活泼的、新鲜的。我们在青春里夸张地歌唱，和现在的孩子一样，不屑于父母冗长的啰嗦和老师无休止的教说。时间马不停蹄地向前跑着，时间又莫名其妙地扭了个身，搞乱了岁月的节奏，于是生命无限轮回，一代一代，似曾相识，却又尽显陌生。

时间扑棱着翅膀，一飞冲天。

时代翻天覆地的变了，可视电话、微信、网络游戏、抖音，爆满的城市、越圈越窄的庄稼地，一座座消失的农家小院，太多70后回不去的家乡，越来越严重的升学压力和逐渐递增的焦虑的家长。所有这一切都疯也似地改变、生长，不知不觉地推动着我们迅速老去。当你又一次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鬓前的白发感叹时，立即就发现眼角的皱纹开得更密了，眼袋也更深了。你伸出手掌，看见了松弛的皮肤和关节处如同菊花盛开的褶皱。所有的都在改变，你再不会觉得往事还如昨昔，你的往事成了斑驳的墙面、时光里的旧物、老家封闭的远山，记忆里的混沌。

你看山就是山，看云就是云了。

没有仙气飘飘，没有万马奔腾。山在云朵的下面，云在山顶一朵一朵漂浮。没有含情脉脉，没有依依不舍，没有爱和恨。山是山，云是云。

云洒落的是雨滴，不小心打湿了山翠绿的衣衫。那不是泪。

哪有那么多的多情和伤感。

你已然有了前世今生的错觉，不再急慌慌地去见一个旧友，更不会奔跑着张开双臂去拥抱。你变得含蓄、谦虚、张弛有度。你开始喜欢一个人独处，取几首喜欢的音乐，在山城的清风明月里散步。你看见了时间，在月亮和太阳的交接里，在被脚磨光了的青石板地面上，在树移动的光影里，在花苞打开的一瞬间，在人声鼎沸后又突然空寂下来的广场上。风来了，雨就停了；你来了，他就走了；江水涨了，青草没了；水低了，堤岸就高了。这些都是时间。时间静悄悄，无处不在、无声无息地催促着你、改变着你、苍老着你、忧伤着你，也滋润着你。你再也不会站在十字街头徘徊，不知要朝哪个方向而去，你习惯了顺其自然，顺着脚尖的方向。每一段路都一样，都有风景，有遇见，有惊喜，或者哀伤。你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是的，老了。

像抽屉里躺着的一堆老照片，再也没有翻看的激情了。

像老家被夷平的村庄，再也找不到儿时家门前的那条小路，和小路尽头那棵一抱粗的泡桐树。

你已经不愿和谁争论什么了，对就对错就错，爱就爱恨就恨吧。不，其实爱恨都远了，这两种会爆裂的情愫，只适合年轻的心脏。

是的，你不再贪恋灯红酒绿的城市；不再痴迷火锅、烧烤、麻辣烫，对你味蕾的挑逗与刺激；你也不喜欢走进人群里，听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你喜欢的电视节目，还是那些老剧。喜欢的书，不再是言情和武侠类。你越来越不爱对人讲心事，却更加善于倾听别人的悠长诉说。你聊天使用的表情越来越保守，不再露出八瓣牙齿笑，也不再歪斜着嘴让眉毛莫名其妙地抖。

你由最初的颤抖到如今的淡定，就这样接受了老去的事实。

你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沏一杯清茶，煮一碗清粥，听一首清曲，看一段干净的文字。你喜欢拨弄拨弄盆里的植物，哪怕是一株野生的小草，哪怕是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小树。你喜欢晨起听鸟啼，暮时看夕阳斜照，皓月当空的夜晚，看树影在风里婆娑。一切自然、安静、美好，野生的小草也是暑热的一抹绿，不结果的树也能带来一处荫凉。顺心、不强求。

清淡、喜静。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又好像有什么不好。

是不是还有什么期待？是不是还有些什么不甘？是不是还有太多的思念？

人心啊，像无常的天空，说着说着就无端地惆怅。

明明往事才如昨，转眼便成了云烟。

昨天才相见，恍惚又似一千年。

我好像看见你正走来，却发现你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像一缕炊烟缥缥缈缈地就散了，走向了一段灰白的断壁残垣，走进一团浓雾里，走向消失的村庄，走入远山，走进了一幅画。

那幅画嵌在木格框里，挂在老屋的墙上，画中的你就那么慈祥地看着我，温温柔柔地笑。

后来，老屋不见了。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