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曲哥脸庞瘦长,身材纤细,说话文静,办事沉稳,还是种庄稼技巧活的好把式。他父亲解放前是包鸾乡的乡长,临近解放时病死了。二曲哥深受国民党伪乡长家庭成分的影响,三十大几才结了婚,是高山上的姑娘,看中二曲哥住在靠近乡场的平坝上,赶场方便,有水田出大米。</p> 二嫂没有文化,白白净净,身体欠佳,患有“美丽尔氏综合症”,常常晕倒,只能在家里做饭、喂猪和带孩子。冒风顶雨的繁重农活概由二曲哥一手承揽。二曲哥还有一门缝纫手艺,逢“三、六、九”包鸾镇赶场天,他站在场口接生意,也把完工后的衣物交与别人,对方满意后付钱。一条裤子二元钱,一件衣服五元钱,他们为儿子娶媳妇修建新房子的钱就是这样二元、五元积攒了十多年。农村结婚,男方管房子,女方管嫁妆,没有房子,就娶不到老婆。 <p class="ql-block"> 二曲哥的叔伯兄弟邀请我吃饭,也请了二曲哥全家。二曲哥先来一会,不久二嫂也从家里方向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她左肩上斜挂着竹背篼,里面有个一岁多的男孩子,背篼将二嫂的衣服扯往左后方,露出了裤腰;右胳膊夹着个三岁多的女孩子,裤子同孩子搓揉着边扭到一边,拉成一支裤脚长一支裤脚短。远远看去,她们就象用夸张变形的国画技法勾勒出来的人物画。</p><p class="ql-block"> 人未到,她们身上的一种异味就飘过来了。是那种远在知青年代,百分之百的包鸾农民都有的,现在尽管有所改进但在天气较热和农忙时仍普遍存在的异味。</p> 我打招呼:“二嫂,带两个孙娃,好辛苦呀!”<br> 她先放下女孩子,又从竹背篼中抱出了男孩子,拉了拉衣服,又把扭到一边的裤子提了正,气喘吁吁回答:“我们只有这个命,儿子和女儿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在外面找几个钱也比在这里挤成一团团好噻!”<br> 我问二曲哥:“娃儿的伙食钱他们给吗?”<br> 他说:“有时给,有时也不给。给就接到,不给,各自的孙孙和外孙,莫非不带?”<br> 我问:“娃儿们吃些啥呢?”<br> 他说:“奶粉,稀饭,面条,农村有啥吃啥。”<br> 两个孩子头偏大,脖颈细细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岁的男孙显得很瘦弱,偎依在婆婆的怀中,怯生生地望着我这个陌生脸孔。三岁的外孙女却很好动,撅着脏兮兮的小屁股不停地在门坎上翻爬着。农村老房子的门坎有一尺多高,成了孩子们玩耍的道具。她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哇!”一声哭喊,二嫂心痛得“么儿、么儿”不停地叫,用手掌擦去她小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随手在自己裤腿上一擦。<br> 二曲哥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嘛,这就是农村,你不要笑话我们哈!” 吃饭了,二嫂忙着照顾两个孙孙,根本无法坐上桌子。二曲哥端着土碗敬酒:“你不嫌弃我们农村,没有忘本,很令人佩服!”<br> 我说:“包鸾是我的第二故乡,怎么会忘呢?我倒是佩服你们,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庄稼一寸一寸地长,把儿女们都抚养成人,现在又抚养第三代人了。不容易,不容易!”<br> 二曲哥说:“在那坡就唱那坡的歌,总要活下去噻!”<br> 我突然想起二曲哥原来喜欢拉二胡和练书法,“现在还在坚持没有?”我问他。<br> “还在练习吔,不管活路多忙,我每天都要抽一个小时来练习。”他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br> “ 吃了饭后,拉一把二胡来听听,把你写的字也拿来看看。”我来了兴趣。<br> “你有这个兴趣,我就不怕献丑了。”他有点激动,三下五除二刨完了碗里饭,很快从家中拿来了两本发黄的书和一把老式二胡。 他说:“我练习书法用的纸都是捡娃儿们读书后不要的课本。这两本写得好些,拿来你看看。一本是我练习的书法,一本是我抄录的对联、黄历和民间谚语。哪家结婚,哪家办丧事,帮别人写点对联和祭词什么的有个参照。”<br> 我问:“帮了忙,给不给钱呀?”<br> 他说:“一般不给,别人找你写,已经是瞧得起你了,做好事,心里也高兴。有时,也有送点挂面和白糖的。” <br> 我仔细翻了翻破旧的书,里面写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笔字,有些已经褪色,字体有楷书、隶书和行书,有许多是先写上去,后来又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插写上去的,还有一些字完全褪去了黑色,隐约可见笔划,周围尽是一些水迹印。<br> 二曲哥指着里面的字说:“你看,前几年写得要好些,最近二、三年写得差些,老了,手不活套了。那些水迹印是用柴灰调着水写的,它不粘纸,把书得脏兮兮的” <p class="ql-block"> 欣赏了二曲哥的书法后,我们将条凳围成一圈,二曲哥坐在门上方。他说:“拉老曲子,熟悉些,现在的流行歌曲我都不会。”</p><p class="ql-block"> 他正襟危坐,表情专注,粗糙的双手将二胡往怀里揽了揽,再往膝盖上搁了搁,稳当了,开始调音,1——2——3——4——5——4——3——2——1,都跑调了。他自我解嘲道:“这把二胡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皮和弦都换了几次,还是自己找皮子和马尾巴换的。自己做的差多了,管他的,自己娱乐。”</p><p class="ql-block"> 第一首歌是《北京的金山上》。他身体微微前倾,头随着拉二胡的节奏微微摆动,有些浮肿的眼睛微微眯着,很投入,很享受。此时的二曲哥已经把沉重的生活抛到九霄云外,沉浸在个人的世界中。</p><p class="ql-block"> 拉着拉着,音调常常嘎然而止,二曲哥抠抠脑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老了,忘性大!”他偏着头略想想,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拉起来。曲子走调得太离谱,旁边的一位农民朋忍俊不住扭过头窃笑,我心里却酸酸的。</p> 二曲哥接连拉了《毛主席派人来》、《翻身农奴把歌唱》等五、六年代流行的红色革命歌曲后,放下二胡,从二嫂怀里将一岁的男孙抱过来,将他零乱的头发抹了抹:“你看了,也听了,别笑话!”他脸上透出一丝红晕。<br> 我发自肺腑说:“在农村这种条件下,你还能坚持到今天,敬佩,敬佩!”<br> 二曲哥摇摇头,无可奈何中有一丝伤感:“唉,我们都是多余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用都没有,只有浪费粮食,搞搞这些混日子。你看我们,可能就象我们看队里的腊生一样。”腊生是队里的智障男人,除了他已故哥哥嫂子留下的一幢老房子外,穷得叮当响,五十多岁了,仍光棍一条。<br> 看着二曲哥饱含风霜中带点知性的脸,我触摸到一颗永远都在作无奈追求的心灵。二曲哥啊,二曲哥...... 事隔两年我回到包鸾,他憔悴了许多。二嫂已经死了,起因于他们同时带两个孙娃子太累,偏向于只带外孙,因女儿给的生活费多三百元,他们拮据的经济状况会得到一些改观。儿媳妇到外面说闲话,各自的孙孙都不带,就想钱!性情刚烈的二嫂想不通,喝农药自杀了。队里的人说,她并不死心踏地往死里钻,喝的农药并不多,在镇医院洗了洗胃就回家了,回到家中哎哟连天地叫唤了十多天才落气,如果一直在医院抢救,能保住命的。但,哪里抢救得起哟!一天几百块。农村人遇到这种事情,就看自己的命大不大了! <p class="ql-block"> 如今,二曲哥象个孤独的螺砣旋转着,种地、缝制衣服、做饭、带孙子、打柴;二曲哥还象个执着的螺砣旋转着,练字、拉二胡、替别人写对子,它们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如果他在城市,凭他这种热爱和坚持,命运可能会截然不同,生活是那样严峻,没有如果,只有现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十次回归包鸾.1999年9月25日至9月2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