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流 (上)

蒹葭苍苍

赵国华

早晨八丶九点钟，太阳升得老高了。天空一片湛蓝，又是一个艳阳天。阜宁县陈良镇田舍村的田畴上，风车吱呀呀地转动，清亮的河水被引入水槽，发出汩汩汨的声响，欢快地流入秧田。那秧苗儿碧青青的，长势茁壮。这时，从田埂上走来三个八路军，其中两个是女兵，他们都很年轻，身着灰色军装，英姿飒爽。其中一人在树枝上缚了只喜鹊，一起往村子而来。喜鹊不时喳喳地叫着，一群孩童围了过来，仄头歪脑地瞧那喜鹊，接着，有大人们也围了过来。八路军便与他们交谈。问：这里主食是大米吧，种不种麦子呢？群众听不懂普通话的“麦子”，经一番解释，方听明白了，原来是“木”(麦的方言)子。聊了一会儿，他们在孩童们的族拥下走向了村里的私塾。

村村的私塾，是田姓人家两间土墙草屋顶的门房，先生也是这家人请来的姑爹。孙中山推翻满清王朝时，田家过世的老爷子田观海加入过共和党。如今读私塾的孙子宗豪曾见他爷爷有过一枚共和党徽章。宗豪的爸爸大名田其载，取“厚德载物”之意。他四十六七岁，正值壮年，为人厚道，勤勉持家，既识文解字，还能针灸，为乡亲们瞧个头疼脑热，治个腰酸腿痛，在村里颇得人缘。

他是一村之长。思想较进步，拥护共产党。这时，日本鬼子几乎侵略了整个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丶新四军正在广大农村开展敌后游击战，消灭日伪军。这天，八路军见私塾的土墙上用方块纸写有“还我山河”，赞道：挺进步嘛，那八路军男的问学童：了解“还我山河”的意义吗?接着，便就这四个字，讲了九一八事变丶七七卢沟桥事变，揭露日本鬼子侵占东北，侵占华北，侵略中国的罪行，进行抗日宣传。八路军还为学童唱了《保卫黄河》：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梁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歌声从私塾传出，在田舍村上空飘荡。不少人闻声围到了私塾外。这样响亮激昂的歌声，谁听了都会震撼。黄河，他们熟悉，阜宁西边就是黄河，日本鬼子烧丶杀丶抢丶掠，他们亲眼所见。他们知道，八路军唱这歌，就是把人民动员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这次宣传，在学童中播下了抗日火种。宗豪上私塾前念过两年国文小学，懂点地理知识。知道东北有大豆高粱，华北有北平，有万里长城。家乡淮调艺人会唱《孟姜女哭长城》，那调子挺悲凉的。长城有万里长，那得修多少年呀? 难怪孟姜女要跑到长城寻夫……全国不知道多大，大人们倒是常提南京丶苏州丶杭州丶上海。爷爷在时，亲戚从南京带来瓶醋，爷爷见他凑在跟前，拿筷子往瓶里沾一下，放到他嘴里，嘿，酸，但也香。虽然，他想像不出中国幅员辽阔，但一定要像八路军唱的：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田宗豪排行老五，家里人称他小五子，年纪虽小，却蛮能琢磨事儿。八路军来之前八丶九天，一个国民党顽军连长带着老婆强占了他家三间正屋住宿，他们家八丶九口被挤到了锅屋里，还不让人靠近，吃饭由勤务兵送。他从窗下经过，听那国民党连长对老婆说，这共产党队伍着实厉害！吃得苦，逮到什么吃什么，打仗不怕死，咱打不过人家，还不跑啊？跑也跑不过人家，人家脚板底上能擦洋火……果然，当八路军要打过来了，国民党顽军连长带老婆跑了。就在这几天里，他知道了什么是国民党反动派，什么是共产党八路军。

八路军到私塾是1940年，他们按照延安党中央指示，由黄克诚率领第五纵队东进淮海，南下盐城丶阜宁，创建苏北抗日根据地。“皖南事变”后，共产党决定重建新四军，任命陈毅为代司令员，刘少奇为政治委员，同时成立中央华中局，刘少奇为书记。新四军军部丶华中局就设在盐城，不久，迁至阜宁陈集镇停翅港。刘少奇丶陈毅丶粟裕丶黄克诚等人在这里的活动，使盐阜成了华中苏丶浙丶皖丶鲁丶豫等根据地政治丶军事丶文化中心。建有抗日军政大学华中总分校丶新华社华中分社丶新四军三师师部及所属卫生部丶兵工厂，苏北文化工作团丶《盐阜报》等若干单位丶团体。那时，就有“陕北有个延安，苏北有个盐阜”的赞誉。

田宗豪发现，从八路军来后，不光他们村，十里八乡变得热闹起来。父亲为新四军筹集粮草，实行“二五减租”丶“四六分收”，人人打鬼子。他当了儿童团长，拿根“团棍”，站岗放哨查路条，每隔段距离在高土墩上插一棵消息树，日伪军来了，就把树放倒。日伪军也有内线，主要是地主劣绅。离田舍不远有个村，地主告密，黎明前鬼子进村摸掉了岗哨，新四军突遭鬼子袭击，为不伤及老百姓，他们边打边往芦苇荡撤，因寡不敌众，新四军11人牺牲。其中，有个曾在田宗豪家养伤半年多。他是在打鬼子的为缴获鬼子一门小钢炮，腿被子弹打穿，安排在田家养伤。田家人就喊他“小钢炮”。他是江西人，穷苦出身，十三岁当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到了苏北，却牺牲在了茫茫芦苇荡里，为民族抗战献出了年轻生命。在田家养伤，宗豪的母亲会给他做猪肺汤或炖个猪爪，他叫宗豪的母亲为老妈妈。腿伤好些，他帮宗豪父亲浇菜水，为四哥宗英在木织机上纺粗布绕线梭儿，他们那里称穿“小魚儿”。四哥夸他做得好。他给宗豪讲什么是“阶级”，什么样的人叫“土豪”，什么样的人叫“劣绅”，“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等革命道理，还教宗豪唱歌。有首歌叫《什么花开朝太阳》，词儿是：什么花开放朝太阳，什么人拥护共产党。葵花呀，开放朝太阳，老百姓拥护共产党。共产党怎么样？共产党怎么样？他为人民出主张，老百姓拥护共产党。啊……还有支歌：金鸡叫，太阳红。根据地儿童乐融融；天翻个身，地打个滾，如今老百姓做了主人……那天，他伤好归队，宗豪的母亲给他煮了鸡蛋，做了米饼，又让宗英送他。在苏北平原的蜿蜒阡陌上，闻着庄稼与野草花的清香，他们肩并肩走着，真像一对好哥俩，宗英送了他很远……

那天，听到他牺牲了，宗英一大早赶去看望，他也跟着去，宗英初不让，他就远远跟着。他们看到了曾是江西“小红军”的苍白面容。哥儿俩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没说话。回家后，四哥要参加新四军。家里靠他织布卖了赚点钱。起初，父母未应，他把从镇上刚买的棉纱一脚踩在了秧田里，宗豪拿回来后，怎么也洗不白了。就这样，四哥参加了新四军。他改名田培，因作战勇敢，很快做到了区小队长，同乡周克玉是指导员，后成为我军一位上将。

历经八年艰苦抗战，日本终于投降了！放鞭炮，敲锣鼓，扭秧歌，举国欢庆胜利。这时，田宗豪在华中建设大学附中读书，学校在淮安。那天大约下午四点，他们在教室自习，突然听到街上热闹起来，走上街一看，人们在欢呼胜利。建大有些教授相拥而泣！国土曾经一片片沦陷，鬼子岗楼林立，与家乡千里山河阻隔，他们有的多年不回家了。胜利终于来了，淮安古城沸腾了。满大街是人，还有人登上城墙，张臂欢呼，也有人静静伫立在城墙上，凝视着饱经忧患的神州大地，思如潮涌，感慨万千。近代以来，尤其甲午战争以来，中国人不断受外国人欺侮，丧权辱国。现在，终于以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伟大胜利，洗刷了一个古老而伟大民族的耻辱！他们眼含泪水。正如诗人艾青写的：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田宗豪和同学在操场上扭秧歌。他当儿童团长就到县里学会扭秧歌。班上秧歌跳得好的还有女同学计华。她胳膊手臂摆到位，让红绸儿舞动起来，腰枝如风摆杨柳。她是校花，父亲是苏北行政区主任，原是富家子弟，投身革命，成了我党干部。这位“大家小姐”计华和田宗豪同班。平时，她叫田宗豪大名，偶尔也俏皮地叫他一次“小黑子”。

抗战胜利了，全国各党派本应珍惜和平，让民众休养生息，修复战争创伤，但蒋介石倒行逆施，一边邀请毛主席赴重庆谈判，一边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忙着调兵遣将，从“峨嵋山下来摘桃子了。”并扬言“三个月消灭共产党”。抗战胜利的和平阳光，被内战乌云笼罩。苏中苏北紧连南京国民党统治中心，这对要消灭共产党的蒋介石来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然成了内战爆发的主要战场。本来，我军就地对日军授降，盐城丶建湖丶阜宁丶涟水丶宿迁等县城重新回到人民怀抱。内战一爆发，国民党军队全副美式装备，汽车丶大炮`丶坦克，气势汹汹，潮水般奔向苏北而来，天上不停有飞机轰炸。

按照中央指示，“让开大路，占有两厢。”新四军收缩力量北撤。反动派还乡团开始疯狂报复。田宗豪的妹妹田宗兰是区妇救会长，1946年的党员。由于斗争形势复杂严峻，有一天，支部几个党员说，我们才开了会，你就改名叫田会吧。一天，还乡团进村要抓走并杀害她，幸得几位乡亲出面担保：她不是共产党……最终，还乡团拿火把点了田家的房子，抢走一头猪，扬长而去。

华中建大包括附中也奉命向山东转移。学生队伍到了响水县王油坊停下住宿。晚上，附中党支部书记把300多名学生集中在一间大屋，传达华中局指示：目前条件十分困难，学生每天只有四两粮，去山东之路，道阻且艰。为同学们计，有三条路可供选择。一，想回家的现在就可回家。二丶愿留下随校往山东的继续前行。三丶参军，培训成为部队机要丶电讯人员。那一刻，田宗豪想到了到私塾的八路军与国民党顽军连长；在转移的路上，国民党飞机在淮阴城投下炸弹，当场炸死一对新郎新娘；不久前，叶挺飞机失事，全校师生悼念叶挺将军，花圈挽联布满礼堂。苏皖边区主席李一氓，赞扬叶挺为北伐名将和新四军军长为民族作出的贡献，悲愤痛斥了国民党一手策划的“皖南事变”，7000新四军鲜血染红了泾县茂林的丛林，在中华民族抵御外侮史册上刻下了“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耻辱。李一氓主席盛赞叶挺军长虽身陷国民党囹圄，始终心向共产党，他多么热切地朌望飞回延安啊……李一氓号召同学，像叶挺学习，跟共产党走，打倒蒋介石，为中国人民挣得一个光明前途……田宗豪决心已定：投笔从戎，参加新四军。他马上找了高年级同乡曹增仪说了想法与决定，征询学兄意见，曹极为赞同，两人一同报了名。那晚，附中报名参军的共99人。第二天就被领往滨海五汛镇进行新兵训练。

新兵训练，分军事队丶政文队。军事队每人有枪，有机枪，随时准备战斗，政文队10人一支枪，练习射击丶投弹丶队列等。学生多在政文队，3个月后，田宗豪被分到新四军十纵(涟水战役后改为十二纵)教导队学习无线电收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