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后勤的满游辛,人称“满头”,个子魁梧,刀子脸,下巴平平。他管全厂的生活已经有了年数,他能吆喝,嗓子大,有事没事经他三下五除二的一阵喊,小事能变大,大事能喊小。就在大家等的不耐烦的光景,从里区传来了满头的声音,今天这声音就像戏台开场的铜锣,“磬磬哐”,外面顿时鸦雀无声。<br><br>“吵么子吵,静一静。往后站一点。你看你,早着呢,慌什么慌。田云你是第二批的往前拱什么拱?”<br><br>“嘿,我不是第一批么,和老马头一样的。”田云瞪着眼睛看着马休安——是老马喊他进的。老马头直笑。<br><br>“硬币厂处级首批选房现在开始。”满游辛一声吆喝,六十多人伸长了脖子。“请第十一名到十五名的进来。”汪狄一听赶紧喊:“官处,轮到你了,快进去好好选。”官林一进外区就将了汪狄一军,意思就是质量奖要扣也要看看对象。这时看到汪狄主动喊他进区,不禁一愣,这小子非同儿戏,愠怒不露于色,心中沉的住气。自己刺了他一下不做任何解释还能平静笑待。随即朝他笑道:“我知道,我们进区,你呢?连跳两级的人。”陈贞珍推了一把说:“还说,快进去吧。”<br><br>蒙双急了,对着段刚说:“快,咱们还没有看定呢,咱就选中间一溜的吧。”就在两人叽咕时刻,巴林玲过来说:“你们快点,我进去啦。你们要选在我的楼上啊。”说着话,段刚跟着也进。满头一看又吆喝起来:“出去出去,你们是七批的。头煞似的赶集呀。”段刚嘿嘿一笑:“都是林玲催的,你先进去吧。”巴林玲回头说:“进来,你不选站在一边看看不行呀,真是的。”满游辛马上道:“可以可以,巴书记你被见怪,我就是这个大嗓子。段刚你可以进了。你大哥巴处还在里面,正好叫他参谋参谋。”汪狄见了也要进去。满头劝道:“汪厂你抖呵什么。里面挤死了,空气又不好,急着进去干吗?外面凉快凉快,免得今年夏天生痱子。”汪狄先被官林话里带刺说奖金,现在又被满头说“抖呵”,好生不快。脸色一黯就想发作说句“满头你瞎说个啥”,看到管纹纹拉扯他说:“我们不要和钱留生家做邻居吧,他家疙瘩事情多呢。”汪狄说:“不是早就商量一致了么,临场变卦,看你多烦。”管纹纹眼睛看着汪狄说:“选东边楼上,和官林他们做邻居,消息都灵通一些。他们是直通政治局的。”<br><br>两人正议着,到了五十名,最后两批该进了。满头数了几次,单单少了一户。“每户一套,甭急呀。现在该急啦,倒数一批怎么少了一户人家?”经他这么一喊,剩下的六户真的急了,急忙对照墙上的房贴告示,才发觉少了第六十三名。这时候,八十平方的四百多户选房的职工正陆陆续续云集而来。满游辛头上冒出了汗,他是蒸笼头,稍微用点脑,稍许一着急额头上就会透出汗珠,不明真相的不知道他多么辛苦。<br><br>“老安,你快到办公大楼找老殷派两个保卫干事帮助维持秩序。”安乐华听了跨上自行车飞驰而去找帮手。这边满头亮起粗嗓门喊道:“请六十三号,最后第二批先入场。再不进,后头的没办法选啊。”<br><br>六十三号是钱留生。排在他后面的的六户急忙四处寻找,就是不见影子。突然听得陈贞珍说:“你们快去喊郎芬芸,钱处回老家奔丧了。他大哥不在了。”<br><br>“不早点讲,这小郎也是的,选房这么个大事就她沉得住气。”满游辛急忙又对骑在车上从大楼回头的安乐华喊道:“老安,你不要下车,再辛苦一趟。到饼子车间喊郎芬芸,钱留生家的,身材粗粗的圆圆的胖胖的。快去。”<br><br>“我认识芬芸,满头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女娃?她胖?舞转得好的很。”安乐华嘀咕了一句。官林望着过去的安乐华,就是不走。他想看看他的楼上会是谁,要是来个吵吵闹闹的,赶紧同满头说一下,再换。他早已选定了靠大街东边大三个平方的;段刚呢到底听从了巴林玲的,选了她的楼上,巴林玲脸色喜洋洋的,她高兴的不是她自家选的新房子,而是有了段刚这个在她上面的“邻居”;她一想起他心里就高兴。汪狄在钱留生后面,同其他几家一样急得不行。这最后一批的六家给卡住了,本来落在最后,就像考大学前的复习,排名不佳,心头窝着火又出不来气。好在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卖掉再换。倒是前面选定了房子的,有的心里反悔,叽里咕噜个不停。马休安就说:“这么急忙急促的,应该选大点的。”官林听了眼见自己楼上空着不是钱留生就是汪狄,心下后悔说:“还是选小点的好,靠马路吵。应该选西边的。”总之称心如意的没几家。只有财务处的艾倩倩说:“要是厂里不建房多好,每家给个二十万,到利民镇任意选。”选在她楼上的物资处的尤秦接口道:“这样不安全,小区人杂,遇到个什么事,有了灾难,不好管理。自行车偷了都不好查。”艾倩倩盯了一眼说:“一个厂住在一起就是不好。有点风吹草动的,人人皆知。”<br><br>这个话让去喊郎芬芸回来的安乐华听到了,说:“艾处讲得对极了,过年过节,在家听楼梯的声音,谁家的多,就是送礼的多。”“哈哈哈”,周围一批八十平方的职工听得都笑了起来。艾倩倩和尤秦一见忙走了。职工们对中层干部住大房,自己住小的本来就有气,听到安乐华的牢骚话,一个一个和着他的声音,俨然像悉尼歌剧院的交响乐。老安去年落聘本来心里放下了,已经过去了,看到分房子又有点来气。他是单身职工,老婆在地方企业,处级的九十跑了不说,八十平方也没有他的份,一肚子牢骚。看到职工围着他,好似众星捧月,他乐了,说:“我说哪,干部住一栋楼就是不好,尤其是厂领导,一到节日孝敬的,那前后栋的数着;有的呢,望眼欲穿。要是有个数码相机照下来交给纪委……”<br><br>“老安,快去干活帮忙,在胡说些啥?交给纪委,纪委也不会理的。不允许人家串门啊。”满游辛生怕安乐华再说出什么过激的话,堵住他的口说。周围职工又是一阵“哈哈哈”的笑声。想想也是这个理,住得集中了,拜了这个和尚不跑那个庙,一旦晓得了岂非难堪?安乐华听了满游辛的话笑道:“满处,你放宽心,我说话有分寸的。这孝敬已经改了,就是录像机也不管用喽。送东西也讲科学艺术了。不带实物送购物票,上千上万的口袋里装个几十张谁闹得清?外表看空空如也,骨子里肥得很呢。”满游辛看到姜厂正往这边过来,瞪圆了眼睛说:“还不少说几句,你的副处岗下了是不是不服气?”<br><br>“说得玩的,说得玩的。”安乐华身子一别,背对着姜厂进了里区。<br><br>郎芬芸跑得气喘吁吁。<br><br>“又不是我的房,叫我来选,真是的。”郎芬芸一见汪狄就诉苦道。胖乎乎的苹果脸,因为跑路急了而红晕一片。俗话讲,胖子无心眼,但矮胖就不同了。矮归矮一肚鬼,偏郎芬芸在女子中不算矮。她的圆脸告诉了人们一切,心中所想简直可以从她的脸上一览无余。这时她站在外区那张九十平方的处级楼平面图前,左瞧右瞧,一时摸不到头脑。陪同一道来的乐昌英和汪云指点着说:“东一溜的第三排还剩……”<br><br>“你过来,小云。”汪狄在一边喊道。小云马上过去问:“哥,啥事体?”“让芬芸自己选,你不要自己闲插忙。”汪狄看着小妹笑眯眯说道。<br><br>乐昌英继续说道:“还剩一个502室,中间一溜也是的,都是顶层的。”满头火急火燎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小郎你赶快进里区,里边的六家都等不及了。下面的职工到时间了,八十的要开始了。再不选自动放弃,他们先选了。”郎芬芸朝站在一边的汪云喊道:“小云你陪我进去当参谋。”安乐华搔搔头说:“小云算哪码子老几?不可以进的,要家属才行呢。芬芸你进去慢点,不会自动放弃你的,你好好选,过一辈子日子呢。”汪云抬起的右脚又缩了回去。汪狄眉头一皱,只当没听见。按理;安乐华反正不当头,头上没乌纱帽,无官一身轻,不受打勾的威胁,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尽管说话,无所谓的。<br><br>郎芬芸只得自己一人进得里区。但见那墙上分开挂着几大张纸,她从南走到北,就像将军决战在子时,视线集中在那纸上。她身后跟着十二个人,眼睛随着她的手转动着,等着她发话。亏了她是倒数七名,否则跟着的人还多。第一张没了,第三张东502室一看楼下邻居是段刚,一个分厂的,早不见晚见,不香。让过去就是中间一溜,一看那门洞九户人家,七户不认识,不认识就不接触,怕是退了休的处级。只有田云选在三层,保卫处的殷维在四层,这两人还好。“我选它,就这五层吧。”郎芬芸话一出口,后面的一家马上点东一溜的502室,几秒钟时间,六户人家的手都停搁在各自的房图上。郎芬芸细一看是汪狄选的东一溜,低下住的是官林马休安他们,心下有点懊悔,自己应该选在东边的。<br><br>“签字签字。”满头扯开嗓子拿着笔喊道。<br><br>郎芬芸接过笔敏感起来了。这一落笔就定死了,就像离婚,字一签就算独身自由了可以再谈对象了。那笔好似千斤重,她不觉犹豫起来。后头的几家望着她的手紧张的看着她的动静。满游辛哼道:“还不签字,这又不是离婚,有啥好考虑的?”安乐华笑呵呵说:“满处你是那壶不开提哪壶,选房怎么同离婚搭上勾了?”满游辛笑道:“我同芬芸开玩笑的,我们两家啥话不能说。那年我和她爸到黄山……快签,外面职工等的嗓子都冒烟了。”郎芬芸侧目笑笑说:“就你满头猴急,我签就是了。”说完签上自己的名字,后边的松了口气,立马跟着在图框表格画押签字了结了选房。<br><br>郎芬芸走出食堂里区,抖抖衣袖舒了口气对乐昌英说:“一个个急死了,人家还没来得及细看这两栋的邻居,钱留生走时说得要看看邻居的。”陪着管纹纹出来的小云说:“这四栋的502室都不差,邻居我都认识。我哥就要东一溜,我们前后隔个草坪,不会错的。”郎芬芸又看看那图纸说:“我原本想选东一溜你哥那家的,不过最好是我们两家对门对。”管纹纹听了笑了起来说:“芬芸好呀,我们对门对,我教你技巧,够你受用半辈子的。我还能替你管半个家。”汪狄出的门说:“你还想当他的妇女主任啊,一家还不够你神的。”四下一望,处级头头全跑光了,几人赶紧让开。八十平方的职工伸着颈脖子细细打量,一个个屏气歇音,里外三层水泄不通。满游辛里外照应着,吆喝着,第二轮选房又开始了。<br><br>进八十平方的职工二十家一进,最多五分钟就选定出了门。原来大部分人前几天早就到岗山泉小区一幢一幢堪察了几遍,有的甚至在下地基砌房的时候就看准了。<br><br>郎芬芸这可是犯了愁。一到班组,米琳眼睛盯着饼子输送带问道:“芬芸,选的是哪一栋啊?”邱紫嚷道:“这下可好啦,住九十,喝洋酒,就差一个小洋纽。”说着自己“喷腾”下那口水随着笑声溜了出来。她们这一问一咋呼,半个车间人都晓得了。只有柳苕不见风不见雨说:“生女勿悲生男勿喜,古有杨贵妃,这话谁说的?嫁个处级,房子都弄了个大的。”柳笤能说这几句话,就是有学问的象征。她的名字就是怪,单个“笤”字,麻贵松跟她恋爱问她为啥取这个名,是不是也是父亲重男轻女。柳笤说,原先为她起名的是“苕”,芦苇花紫隗也。父亲非要改成“笤”,既可扫屋又可扫院。笤苕音同意别。她也闹个几次,想换个名。岁数一大喊习惯了,换也觉得没意思,一拖到了四十八岁。明年厂里提前一年内退,回老家拿柳苕包装红枣去吧。她老家山东枣庄,出小红枣。郎芬芸这一次破例肚量大,由着邱紫柳笤信口开河说去。<br><br>就在大家议论郎芬芸大房子的时间里,唯独米琳低着头细声细语斥责柳笤说:“嫁人当然要嫁对。你家麻贵松不是高级医生职称么,主任医师吧?”柳笤叹口气说:“可惜晚评了一年,否则也是个大套九十的。米师傅,我是逗芬芸开心的。你没看到她的脸色都憔悴了,烦心烦的。”话题转到柳笤身上,邱紫又来劲了,说:“还是高级知识吃香哦,享受副处级待遇。肚子里的墨水也多。老柳,你回家可得抱紧老虎钳老麻哦。你呀要防着点。”<br><br>“防啥?”柳笤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