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赏词小记

筠心

易安居士的漱玉词，流传至今不过四十几阕，却有近半数言及花卉。是因为女儿身，天性爱亲近花卉？还是受父亲的影响？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撰有《洛阳名园记》，里边谈到了各种花木的体性。她或许读过此书，因而熟知花卉的体性、神韵。她最爱吟咏梅花，其次是菊花、桂花、海棠、藕花……咏芍药的仅有一阕，写得含蓄蕴藉，余味无穷：

禁幄低张，彤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庆清朝》

全词并无一处点明花名，读者又如何得知所咏为芍药呢？上半阕有多处透露了信息：“就中独占残春”，“待得群花过后”，“长殢东君”，种种说明此花盛开在春末夏初，是群花谢了，独自拖住春天尾巴的娇媚存在，而芍药别名婪尾春、殿春花；再有“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一句，在《本草》等古人所撰的中药学书籍中，以“绰约”形容芍药，赞美其姿态柔美。所以，此词乃咏芍药之作，当无异议。

李清照的咏花词，很多时是自况。比如借桂花自负的“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比如借菊花自伤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比如借梅花自哀的“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而《庆清朝》词作于其早年居汴京时期，大约新婚不久，十八九岁的少妇李清照，如芍药般“妖娆艳态，妒风笑月”。

暮春的一天，白日她携手酒朋诗侣，乘坐着宝马香车，遍游“东城”、“南陌”，尽赏名花——芍药；晚间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参加宴饮聚会，由黄昏至深夜，不醉不归。这是宋徽宗崇宁初年，繁荣升平的汴京景象，是词证史，可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对看；同时也是属于李清照个人的青春记忆，快活、潇洒、悠游自在的岁月。青春固然短暂，而北宋的繁华亦宛如一梦。二十多年后，靖康之变发生，金兵攻入汴京……谁也挽留不住春天啊，芍药终究谢了！

年轻时的李清照，不禁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有才情，喜饮酒，好胜、疏爽的个性，两人何其相像！而更巧的是，易安有咏芍药，记录汴京繁华的《庆清朝》词；史湘云则有曹公为其“量身定制”的《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在宝玉的生辰宴会中，行酒令被罚，多喝了两杯的她，竟醉倒在大观园的芍药栏内：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櫈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这真是美醉了的一幕！脂砚斋评：“看湘云醉卧青石，满身花影，宛若百十名姝抱云笙月鼓而簇拥太真者。”但依我之见，她与《庆清朝》词中“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被花香酒香熏染的李清照，更似三分。宝玉庆生乃大观园内群芳最后一次盛会，开在晚春的芍药花，依依不舍地送别了贾府最后的繁华。

那么，综上所述，在文学作品中，芍药是不是被赋予惜别美好的象征意义呢？近来我读邓云乡的《宣南秉烛谭》，内有苏州殿春簃篇，谈及张大千八十一岁高龄所作的一幅折枝芍药图，并细致赏析了画上所题的绝句：

春花忆昔到丰台，接畛连畦烂缦开。

三十年来摧已尽，含毫思赋殿春来。

几十年前，张大千去北京开画展，想来丰台花农成亩地所种、大片大片、绚丽无际的芍药，令他印象深刻；三十年代初，大千兄弟侨寓苏州网师园的一个西跨院——以专种芍药命名的殿春簃……往日情景历历在目，花开花落几度春秋？在久别故土的老画家笔下，芍药则代表了浓浓的思旧之情。

据说扬州芍药，名闻天下。王十朋芍药诗：“千叶扬州种，春深霸众芳。”北宋灭亡半个世纪后，二十二岁的南宋词人姜夔初到扬州。亲睹名城连遭战祸，残破荒凉的景象，他挥笔写下了一唱三叹的《扬州慢》。词末尾：“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类似杜甫《哀江头》诗“细柳新蒲为谁绿”之意。此处的芍药，被词人化为沉重的家国感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因为人有情，所以原本无情的芍药花，一次又一次，从古至今，在诗中、词中、画中、小说中，娇艳动人，且万种风情……

最早出现芍药的文学作品，大约是《诗经·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之以勺药。

此诗亦是一幅古老的民俗图，描绘了郑国青年男女三月上巳节在溱河洧河边游春、赏玩的热闹景象。诗中“勺药”即芍药，且古音勺与约同声，因此早在三千年前，芍药就有爱情花的美誉，情人借以表恩情、结良约。这是一首写得相当欢快、清新的春天诗，同时也是一首娇俏、美好的爱情诗。诗意诗调，那种活泼泼，那种明朗朗，与李清照《庆清朝》词咏芍药相近。

与易安居士不同，年轻时的我从不留心花卉；春秋渐长，倒是愿意亲近起草木来。去年春天买蔬菜种子时，店家赠送的神秘惊喜花种，开出了仅有的一朵粉色芍药花，让我欢欣不已。“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其花姿花容诚如漱玉词所言。

*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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