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爱民

那年，我家租住的老屋右边，有三间低矮潮湿的脚屋，脚屋里住着一对母女。母亲六十多岁，我叫她张奶奶。女儿正值十六岁花季，名字叫张桃花。桃花当时比我大四岁。

也许，桃花的娘本不该给她女儿取这个名字，仿佛此名字旻旻之中早已埋下了刹那芳华，刹那凋零的宿命。

桃花脸模子生得十分漂亮，精致的五官，洁白的脸蛋上终日浮着两朵艳如桃花般的红云。过往的行人见着她都啧啧称赞说：这伢儿，几好的水色哟！

可是桃花的身型却十分单薄，如豆芽菜般纤细。平日走路有点含胸驼背，说话声音略带沙哑，时不时还会轻咳两声。

张奶奶为人很和善，懂礼数，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过去大户人家的风范。听邻居们说，张奶奶年轻时给大户人家做过奶娘。那年我家搬到老屋正值寒冬季节，张奶奶头上整天包扎着一条藏青蓝的棉纱头巾，她说她好发黑头晕，头怕风吹。

桃花是张奶奶46岁那年生下的遗腹女。故而，张奶奶平日里对桃花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桃花冰雪聪明，平日里总是呆在院墙角一边晒太阳，一边低着头用各种颜色的旧毛线，为她姐姐的小孩编织各种款式的衣服鞋帽。有时用彩色丝线纳各种花型鞋垫。还会讲很多关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古典故事。

桃花曾指着我租住的高大破旧的老屋说：你住的老屋及我家住的脚屋，解放前是大财主家的房子。这屋下面还藏有很多金银财宝呢。有时半夜会发出金光，十分耀眼。但一般人是看不见的。要有缘人才能看得见这道金光。我妈说，窑金银得金银，想金银是混账人。当时的我被她这一故事说得一愣一愣的。以至于我每晚半夜老睡不踏实，总是心存幻想，盼望看到那一道闪亮的金光。可是往往以失望告终。我常心存疑虑，桃花这么聪明咋不上学念书呢？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那是我家搬到老屋不久，看见张奶奶背着桃花与母亲小声嘀咕着。见张奶奶红着眼圈说：我女儿桃花命苦得很。别人都说她水色好，其实她脸上的红云是病态。可怜十四岁就染上了痨病（肺结核）这伢以前读书十分聪明。可是得了这个传染病，老师就不让她念书了，叫桃花休学，说对我们负责，也是对其他学生负责。没办法，只能休学呆家。可是桃花心心念地想上学念书。她常常在梦中喊我，妈，我上学去了！妈，我放学了！说到此，张奶奶已泣不成声了。母亲连忙安慰道：你也不能太着急了，急坏了身体，桃花没人照顾就更可怜了。你趁早带桃花找个好点的医生看看吧。

那个年代乡镇的医疗条件还是比较落后。老百姓若染上痨病大多数煎点中药和买点西药对付一下。多数老百姓没钱治病，只能望病兴叹，把命运交给上苍。

有一次，街上药店里上班的一个小伙子，因肺结核病突发吐血身亡。桃花听闻此事，联想到自己的病，害怕自己紧步别人的后尘，情绪一落千丈。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也不吃药。张奶奶找来好几个人劝导都没用。后来张奶奶找来一个算命瞎子给桃花算了一命。瞎子说，这伢子近几年走地网运，熬过这几年就会时来运转。将来定会家财万贯，多子多福。张奶奶听罢喜出望外，桃花听了，病情立马好了三分。

第二年的春天，我搬了新家，离开了老屋。新家离她家虽不远，但我忙着读初中，读高中，下放到农村。和桃花接触几乎没有了，关于她的消息也知道的很少了。

我下放不多久，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了桃花，发觉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神彩飞扬，两只栗色的麻花辫在双肩上灵活地摆动。她说她招工了，是居委会照顾她的。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乡村代销店上班。后来她红着脸偷偷告诉我说，她恋爱了，小伙子在当地电灌站上班，对她特别好。她说她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了小伙子，小伙非但没有嫌弃她，还说以后带她去城里看病。桃花一再嘱咐我别让她妈知道她恋爱了。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奶奶还是知道了桃花恋爱一事。于是，张奶奶拼了命地反对。说是桃花的痨病不能恋爱结婚，否则会断送性命。

张奶奶为了阻止桃花恋爱，干粹跑到桃花工作的地方，整日看守着。不许桃花与那小伙子接触。桃花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平时对母亲很是尊重。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她忍痛割爱，与小伙斩断了情丝。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时间，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我从乡下回家拿菜，突然听见她家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哭声。我匆忙跑去一探究竟，跨进她家院子里，见桃花直挺挺地躺在一块木板上，苍白的面颊血色全无，乌紫的嘴唇边残留着鲜红的血迹。原来桃花肺结核病复发了，在单位大口吐血，倒在了柜台边。还没送进医院，人就没了。

张奶奶跪在木板边，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桃花的身躯，哭数着：桃花，我的断肠儿呀，你怎么这样狠心呀，抛下你娘我不管了呀，你才23岁这么年轻，叫为娘我以后怎么活呀？早知这样，娘一切都依了你哟……

见此情景，邻居们无不洒下伤心的泪水。都在叹息命比纸薄的桃花。她的生命才刚刚绽放出一星点灿烂的火花，瞬间就飞灰烟灭了。

张奶奶随即也变得魔魔怔怔地。整日将一瓶农药藏在粗布围裙下面，面无表情、双目失神地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一次我在巷中遇见了瘦了一大圈的张奶奶，我叫了她一声。张奶奶突然两眼放光地，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问：你是读书人，你肯定知道的，你说我去阴间能找见我女儿桃花吗？我想她想得来不及了。若能见着我的儿，我立刻就去。张奶奶将紧紧攥住的那瓶农药从围裙下面拿出来晃了晃。我连忙劝道：您老人家切莫这样想！你既使去了阴间，桃花也不会见你的。她要你好好活着！可是，没过多久，张奶奶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寻了短见，去寻找她心心念念的桃花去了。

现在每年的春三月，我只要看见灿若云霞的桃花，总会想起我那曾经的邻居，儿时的伙伴张桃花，继而总会莫名地想起这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