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事件——我在日本当团长的那些囧事

Qian Guoyi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还确实这样，人超过一百，奇才怪事也是肯定会有的。只是非常不幸，在我带去日本的那个研修团里，有一只怪鸟被我撞上了😇😇😇。

通过前面《我在日本当团长的那些囧事》的有关篇章叙述，大家知道了，我们在日本研修打工时，每天上下班单程有五公里左右的距离，步行走路大约需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尽管沿途景色还算不错，但每天这么走也会让人烦起来。

也许有人会说坐共交车啊？

对不起，那是个日本的乡村小镇，地铁倒是有的，但那是通往东京去的过路停靠站，到不了我们上班那个工厂的偏僻地方。

　　干脆打的得了？

好轻松啊，日本的物价贵得吓人（对我们这些打工的研修生来说）。记得有一次我外出饿急了，在一家日本的路边小店（属于最低档次的那种）吃了一份最低档次的蛋炒饭，花了我999日元（上世纪90年代末的价格，相当于当时的人民币约70元），着实让我回来后心疼了好多天。问题是那一份蛋炒饭的量，按我当时年龄的胃口量和饥饿程度，吞下三份应该是比较轻松的。如此高消费的水平，要让我去“打的”上下班，除非自己脑子有毛病，小学二年级的数学算不过来了。

下图，是当时在日本餐馆里最常见的菜肴广告场景。看着诱人，可惜一份的量实在太少了。而且这800日圆的价格，折算成人民币，相当于我当时一天的工资收入。

　　坐招手即停的中巴车啊？

很抱歉，这中巴车还真的没有。日本的机动车道窄的出奇，像我们所在的上尾市（相当于中国南方某个县域下面的镇），来去双向加起来的路面宽度，一般不会超过5米（绝大多数在4米左右）。想招手随便停车是违法行为，是要出交通事故的。下图，是当年我们在日本居住的上尾市城区街道状况。

　　那就搞个自行车骑骑，潇洒又舒适？

骑自行车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且沿途乡镇每家敞开的日本家庭小院里，几乎都有自行车随意停着。更绝的是这些自行车基本都是不上锁的，垂手可得。可是出国培训教育有一项重点强调的内容：在日本不许骑自行车！理由三条：

首先，日本的道路条件与国内不同，好像在大部分城镇，没有自行车行使的非机动车道（在国内是不可思议的）。你要么骑在只有一米宽的人行道上与行人争锋；要么骑机动车道（算是违法在先）与汽车去PK。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其次，日本交通是左置型，车辆行走方向与国内右置型习惯完全相反，我们留学生稍不留神就会逆行，非常容易出交通事故的。下图是上个世纪末，日本农村的乡间道路。

再者，是为了杜绝研修生骑来路不明的车。按研修生当时的经济水平，在日本又只生活半年，去买自行车的可能性非常小，而顺手牵羊去“借”自行车的可能性倒是非常大的。

因此，为了防范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同时也为了研修生的生命安全考虑，在国内就下了死命令：在日本不准骑自行车！

这样，上下班时，剩下的唯一交通工具就只有步行了。

有这么一位我们的研修生兄弟，权且就称其为牛兄吧，因为通过后面的叙述，你就能体会他有多牛。他大概实在是步行走烦了，又挡不住路边自行车的诱惑。不知从哪搞了辆自行车，不声不响地改骑车出入了。

这可犯了“天条”，是要出人命的大事啊。得知此情况后当晚，我就约上他同寮（寮是日语集体宿舍的意思）的室长XL，一起去找这位牛兄做说服工作。

“牛兄啊，听说你出入改骑自行车了”， 我和颜悦色地带着笑脸试探着开场，。

“是的。”牛兄直楞楞地回答，两眼不眨一下地平视着。

“在哪买的？”我一边随口嘻哈地问，一边有点好奇地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早在公司里的时候，就耳闻过牛兄的脸。这可是一张有特色的招牌脸，几乎是春夏秋冬都不换装、喜怒哀乐都不翻牌、荣辱惊恐都不变色的金字招牌。

“没买车！”招牌脸面部继续没有任何表情，五官中除了嘴角偶然动一下，似乎是一幅木刻，不会受任何环境和心情的影响而微调。

“是谁给的？” 我继续带着微笑，试探着与他逗圈子。

“没人给！”牛兄继续挂着他的招牌脸直楞楞地回答。

“不会是偷的吧？”我开始严肃起来，但脸上仍然略带微笑地接近主题。

“没有偷！”牛兄依然挂着经典的招牌脸，继续不紧不慢地答着短句。

“那你说说看，这辆自行车是怎么来的？” 我开始收起笑脸，正式切入主题。

　　“是借的！” 牛兄真有好耐心，继续两眼平视，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短句。整个对话过程，其居然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

我开始着急了，八成是有问题了，赶紧追问：“是在哪、向谁借的？”我们研修生来此仅一个多月，人生地不熟，加上语言不通，那有借的可能？

“我看到路边小院里停着车，就借来骑了。” 招牌脸终于说了一句长句。表情平静，一点也不紧张。

“这怎么叫借？这与偷有什么区别？”我纠正着他的观点，希望他认识错误。

“我又没有去撬锁剪链条，怎么算偷？只是借。” 招牌脸淡定地发表着他的歪理。拒绝了“偷”的说法。表情依然平静，一点也不胆怯。

看来我们俩在“偷”的定义和标准上，出现巨大的差异了。必须举个恰当的比喻，让他接受我对“偷”的正确的定义和标准。并且道理不能太深，否则招牌脸肯定因为脑子转不过来而不肯接受。

我略想了一下说：“那如果日本人的房间门没有锁，你没撬锁剪链条就进去拿了吃的、用的，这是否算偷？”

招牌脸沉默了，干脆连最后一个能动的五官——嘴也不动了，所以连短句也没有了，也不再抛出他认为正确的歪理抗辩。只是依然茫然的表情，传递着他并不认同我对“偷”的定义。或者认为这个比喻不恰当，不能说服他。

接下来是沉默……。

　　三人静静地坐着，招牌脸继续挂着他的招牌。我和XL对望了一下苦笑着。思索着寻找其他突破口。

“你也看到了日本的道路条件，万一你骑自行车出了交通事故谁负责？”我自认为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我又没有要你们负责？” 招牌脸这次反映相当快，大概在其“借”车之前，已经做好了出交通事故牺牲的心理准备。所以一点也不胆怯，也好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你想的太简单了吧？” 我和XL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你拿张纸过来，我马上立字为据，出了事与你们无关。”招牌脸斩钉截铁地说。

天那，招牌脸想的也确实是那么简单。与常人考虑问题的方式不一样啊。我和XL一时语塞，无言以对。看来这个突破口是没戏了。我开始怀疑他的智力是否有问题？但以前听说过他是个90年代初的中专生，读书成绩好像还是不错的啊。

　　招牌脸继续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我和XL轻声商讨，继续找突破口。对，打亲情牌。每个人都是爹妈养的，他可以不在乎我们，不在乎自己，总不会不在乎自己的父母吧。

我说：“你父母在农村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也非常不容易，万一在日本被撞死了，怎么对得起双亲大人？”我自认为很得意，还故意用“撞死”两字以显示刺激。心想有这一招，肯定可以将牛兄的戆劲制服。

谁知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知是触动了招牌脸的哪根敏感神经，其居然脱口而出：

“我死了关父母屁事？即使父母立马死在我面前，也不关我的事。”

惊愕、我和XL一脸的惊愕，因为被“招牌脸”这惊世骇俗的一说，呛得目瞪口呆了。这回是我们俩也变成了“招牌脸”，表情僵硬地呈现在牛兄的那张原装“货”面前 。

　　三人再一次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我心里快速地评估着牛兄的内心世界。他决不是在说假话，因为说假话是要打腹稿化时间的，而他刚才居然脱口而出。可能是某些家庭原因、或受教育的方式，导致其心理比较麻木、思维比较简单、处世比较呆钝。应该属于自闭症的那种。就像一颗实心钢球，没有打开的缝，没有加润滑油的孔。今天一时半会是没法开导了。

我和XL暂时败下阵来。

一连几天想不出接招的办法。我的常理斗不过他的蛮理。我的法理敌不过他的歪理。我的情理别（“别”字是杭州方言，就是互相较劲、扳手腕的意思）不过他戆理。只能一边观察、一边考虑。他的室长XL每天见我就问：团长啊，怎么办？他还在骑那辆偷来的车，要是出事（指被抓或出交通事故）怎么办？我也只能实话实说：还没有好办法。如果强行没收这辆自行车，非常容易。但凭牛兄的德性，第二天保不准再去“借”一辆。因为大家现在已经知道，日本的这些自行车实在太容易“借”了。如此“借”了没收、没收了再“借” ，非把整个街坊邻居都“借”毛了，这岂不是要捅马蜂窝了。

　　经过几天集中观察，我发现牛兄呆戆归呆戆，却是属于那种非暴力的闷着头自己文静地玩的那种怪人。看来对付怪人必须用怪招。

说来奇怪，启发竟然来自小时候看电影。

小时候看电影，正面人物在遇到困难时，就召集群众一起群策群力、集思广益。于是我就召集几个组长商量对策，结果你一言我一语，一套对策方案渐渐形成——是一个对付怪人的怪办法……。

然后，在某晚的研修团讲评会上，我这个团长摇身一变，要充当了一回“群众领袖”了。我说：现在全团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适应期，走上了正轨。但是，近日发生了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此事严重性，将影响到我团能否在日本正常生存。搞不好，出大事犯人命了，我们就可能要提前打包回国了。

　　下面本来懒懒散散的注意力开始凝聚起来。“是什么事？说出来听听？”有团员在下面搭腔。

于是，如此这番，将上次自行车事件劝说的话和被反剥的理由一一道来，以及败下阵来的沮丧都和盘托出。

这下群情激奋了，啊，还有这样的戆头和不孝子孙？团长，你说出来看看是谁，看我们把他头颈按下，翅膀翻转（杭州方言中的俗语，就是将双臂往后背扭转，不让其反抗动弹的意思），看他还敢叫板否？

其实，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因为对招牌脸的作为也已经有所耳闻。只是在整个会议过程中，招牌脸竟然非常有耐心地挂着招牌，毫无表情地坐着，一声不响地陪着大家。

　　我看时机成熟了，隆重推出新的、临时制定的、有针对性的下列团规，或称为“齐抓共管的联动机制”。并且还强调这条规定适用于所有团员中的想要骑自行车者，以便杀一儆百，避免其他团员跟风“借车”：

1、授予全体团员有阻止其骑车出门权；

2、在其外出或上下班出门时，有责任跟踪和保护他；

3、在跟踪和保护的路上，发现其欲骑自行车，必须先劝导，若其不听，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有立刻拉其下马权；

4、如果其不顾一切逃脱后还要骑，必须奋力追上去，并且拥有将其扭送回寮（下班回寮时）、或到工场（上班路上时）权；

5、当其暴力抗拒时，允许众人有正常的自卫、防护和制服权。

同时明确，此事，我是第一责任人；与其同寮居住的人是第二责任人；其他任何发现其违规出行人是第三责任人，必须立刻跟踪保护，如果有事不便，必须马上报告，并落实其他团员跟踪保护。所有后果，由我团长负责。

　　乖乖，一套非常时期的非常制度出台了。一群精力充沛，在异国他乡闲着无事的大男人们，似乎找到了好玩的乐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玩起了欧式足球中“全场贴身紧逼”的风格，必要时再来一个凶狠的“飞身铲球”的动作。况且，这是执行团长的命令，还是在为那双可怜的父母伸张正义，并且出了事还不用自己负责。😀😀😀

可想而知，此后的几天，招牌脸只要睁开眼，就会发现周围警惕的眼睛；那辆“借”来的自行车根本就碰都不让碰了，再后来干脆自行车也玩失踪与招牌脸拜拜了；上下班路上，后面始终跟着几个贴身“警卫员”。想再去“借”一辆是不会再有机会了；晚上被“软禁”在房间里；上个厕所好像都被人“押”着，以至于不好意在蹲坑上多磨蹭会儿时间；周末两天，别人都去看上野的樱花或东京的繁华。自己却被死死地盯在房间里，原因只是为了在日本“借”车骑。……罢了罢了，不骑算了。

　　正当其他团员们为这套“齐抓共管联动法”玩得不亦乐乎时，估计招牌脸终于挂不住了。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角力，招牌脸不声不响地来到我的房间。表示今后不再骑自行车了。还带来一张承诺字据，不是我骑车撞死与你们无关的那种，上面明确写着：

“保证今后不再骑自行车”（只是少了状语“在日本” ）。

也不管他今后在中国骑不骑自行车了，反正在日本，他是保证不再骑自行车了。于是我赶紧将承诺字据留下后问：

“你原来骑的那辆车，是在什么地方搞到的？”

招牌脸坦诚地说是在某町某目。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派人将那辆藏匿了多日的自行车，像做贼一样地去物归原主——还留了一张没有落款的日文歉意书。

到此《自行车事件》终于尘埃落定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做法多少涉嫌侵犯人权或限制人生自由。但在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下策和险棋。完全是从善意的角度出发，以维护当事人的生命权（据说生命权可以高于一切，可以采取必要的紧急避险措施）。如果什么时候招牌脸懂事了，那张脸能随着春夏秋冬、喜怒哀乐、荣辱恐吓而不断变脸时，他一定会感谢我、也会宽恕我的。

况且在当时，我还要防止其他团员效仿，还要考虑企业的形象，还要维护民族的尊严，还有国家的荣誉……。



2011年5月初稿

编后说明：

本文系当年我公司在日本任研修团团长之一的DBF先生亲历所为之事，并经其亲口叙述而记录。

我们合资公司前后在十余年时间里，分别有十多个研修团去日本研修。期间，每个研修团的团长都遇到过一些哭笑不得的囧事，特记录其中的一些以怀念那些不寻常的经历。

文中有的图片系别人提供，在此表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