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医生说是白内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老寒腿,不能长时间走路。出门总是骑电动车。眼睛看不见路,模模糊糊,总觉得前面有个坑似的,很危险。母亲让我带父亲去医院做手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别人说郝寨医院手术免费,父亲要去那里做。医院是在离我家十几里地的小镇上。不过,小镇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残破的碎石瓦砾掩盖在疯长的野草下面,野草又被绿色塑料网罩着,远看竟是绿油油一片,草坪一样美。原来的郝寨医院也没有了,写着“郝寨医院”几个大字的半壁残垣孤零零地弃在野外。郝寨医院已改名“嘉华医院”,巍峨雄伟的十几层大楼高高耸立在小镇的最南面,成为小镇唯一的风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没有智能手机,不能扫健康码,人家不让坐公交车。我要骑电动车带父亲去医院,父亲坚决不肯,说我没骑过,不放心,执意自己骑,让我坐车上。其实,我一直会骑电动车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双手肌腱萎缩,只有大拇指和食指可以弯曲,其他六个手指已经不能伸直了。父亲是用两根手指捏着车把驾驶,遇到紧急情况,只能用脚刹车,十分危险。可是,父亲就是不让我骑,宁愿自己艰难驾驶。拐弯时,父亲不懂错综复杂的红绿灯标志,我提醒父亲啥时候该走,啥时候该停。父亲看不清前方的路,我提醒他前面有没有障碍物。父亲很听我的话,我成了他的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医生说第二天手术。下午两点多,需要手术的七个病人等候在手术室门口,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年龄最大的是一个瘦小的八十六岁老太太,拄着拐杖,弯着的腰几乎和地面平行。老太太嗓门很大,不停地说着上次在县医院做手术的壮举,好像她眼前的这些人,都是胆小如鼠的乡巴佬,唯有她是敢于横刀立马的大将军。我不明白,她那瘦小的身体,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大概是小宇宙瞬间爆发了吧。父亲和其他病人一样,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们在想什么,也许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吧。终于有人进去了,一阵骚动后,人们又安静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排在第六,老太太排第七,她是最后一个。据说,年龄大的都排在最后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该父亲进去了。换掉鞋子,父亲坐着轮椅被推着进了手术区,大门关上了。那一瞬间,只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和父亲隔在了两个世界。我不放心父亲,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只见瘦小的父亲坐在长长的过道里,孤单单一个人,低着头好像睡着了。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好像是我被抛弃了一样,无助又无奈。再看时,过道里已空无一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坐着轮椅被人推了出来。弟弟说,大概二十多分钟。父亲左眼蒙着一块方形白纱布,用胶布粘在脸上,好像战场上受伤的伤员,不过父亲从没上过战场,最远去过东北修铁路,去过山东挖运河,去过微山湖割芦苇,然后一辈子在家乡的土地上日夜劳作,那就是父亲一生的战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好像在等待睁开眼的一瞬间,眼前就是一片光明。我也期待,术后还父亲一个清晰明朗的世界。我帮父亲揭开纱布,父亲慢慢睁开眼,眼里有血丝在游走,我问父亲,能看的清楚吗?父亲浑浊的眼睛向远处眺望一会张了张嘴,又闭上,停了片刻才说,还是模模糊糊一片,眼里像有沙粒一样硌得生疼。我失望,过后还是失望。临床病人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他得意地向父亲炫耀,他看的很清楚,甚至能看见远处很小的一行字。父亲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我连忙安慰说,刚做完手术,需要一个恢复期。等好了,一定能看得很清楚。父亲这才露出一丝笑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扶父亲下楼吃饭饭。父亲看不清楚,走路趔趔趄趄,很慢。我发现我的肩膀竟然和父亲的一样高。昔日,那个高大结实的父亲哪里去了?那个背我上学,下雨天只淋湿自己的父亲哪里去了?那个麦田里割麦子,快步如飞的父亲哪里去了?那个打麦场上,扬场的高手哪里去了?那个骑自行车五十里路,迎着大雪,给我家送大米的父亲哪里去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瘦弱,矮小,83岁只有83斤。然而,他却是这个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是我心目中最高大的男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吃饭时,父亲想吃肉,想吃水果。我买了香喷喷的狗肉给他吃,他嚼不动。买了软烂的鸡腿给他吃,他嚼不动。买了熟透的桃子给他吃,他仍然嚼不动。我咬了一口桃子,放在汤匙里喂父亲。父亲婴儿一样一口口地吃着,在嘴里蠕动好长时间才咽下去。父亲的确老了,上嘴牙都拔完了,只有下面几颗囫囵半个的牙齿依然陪着老父亲。虽然镶了半口牙,还是不得劲,不能吃东西。面对好吃的饭菜,想吃却不得吃,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和痛苦!父亲把一生的爱都给了儿女,最后留给自己的是什么呢?一把瘦骨头,一把即使折断依然挺立的骨头!一口瘦瘦的缺失好多的牙齿,一双浑浊的看不清楚的眼睛!我们的世界总是很大,却常常忽略了他们;父母的世界很小,却总是装满了我们。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吃了几个馄饨就不吃了。我扶着父亲回去,父亲在窗前停住。窗外,天空是海一样的蔚蓝色,除了纯净和安详,几乎找不出其他的形容词。几朵白云被蓝天轻轻地抱在怀中,安静地睡着了。风儿溜进来又溜出去,阳光洒在父亲身上,像一个金色的梦。一个美好的瞬间,父亲能看到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啊,我愿是你的眼。这个世界给了我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还有你,我陪你一起寻找光明!</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