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继散文（随笔）之五十————《夏满芒夏暑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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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满芒夏暑相连

张港继

暮色苍茫。空气中混合着稻花香、青草味儿和从山上飘下来的松香、野栀子花香。天地之间盖过蚊虫嘤嘤嗡嗡而铺天盖地的作响，是青蛙大合唱。呱呱呱，呱呱呱，如潮如涛。若是黄昏时候来一场透雨呀，蛙们的表演更是酣畅淋漓，领唱，合唱，齐唱，伴唱，漠漠水田作舞台，哗啦啦流水为之伴奏，“夏蛙之夜”的经典晚会，一唱数千年。

青蛙是夏天的使者。立夏初候即为“蝼蝈鸣”，青蛙开始在田间、塘畔鸣叫觅食。每只青蛙，以每年消灭一万五千只害虫的出色作为，与人类长期和谐共处。稻卷叶虫，稻螟虫，稻飞虱，稻负泥虫等害虫，让人类赖以生存的水稻忽头疼，忽脑热，忽肚痛不可忍。“食心曰螟，食叶曰螣，食根曰蟊，食节曰贼。”华佗无奈小虫何，青蛙却是螟螣蟊贼的克星。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些许人心烦意躁时候听来的聒噪，在庄户人心里头，蛙鸣如闻岸上踏歌声，如入森林聆听百鸟朝凤，如枕边亲人微微的催眠鼾声。

山村的人们习惯在蛙声中酣然入梦。

“一夜熏风带暑来”。天地之间，弥漫升腾着一种不断发酵的浓烈气氛。那是夏的生气、正气、旺气。夏者，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华章之美，谓之华。华夏大地进人夏季，万事万物，都在长大成熟，处处显示着生命的蓬勃与伟力。

夏满芒夏暑相连，岁月不居如水之奔流。随着时令的快速转换，农事一茬套着一茬，催着大伙儿往前奔跑。“春争日，夏争时”“芒种不种，过后落空”“过了夏至节，锄头不能歇”。老辈人长期生命体验的农谚，如门前樟树上叫个不停的知了，让人中午也不能消停。

青青的禾苗，经夏日高照，梅雨滋润，分蘖，灌浆，抽穗，结实。风吹过，泛起金黄的稻涌。早稻熟了。

抢收，抢种，暑天最重要最艰苦的“双抢”农活开始。

打谷机进场，家家户户开镰收割。割稻，脱粒，捆扎稻草，送担，一家人分工明确，又抢着活干。正午时分，太阳当空，咬着牙担担谷子回家，扒上几口饭，又火急火燎奔向田间地头。巧妙人家错开烈日暴晒，中午打个盹，披着星星出工，戴着月色归来，抢抓一早一晚，做到颗粒归仓。

早稻收完，晚稻种植刻不容缓。放水，浸田，犁田，耙田，辗田，犁翻的泥土耙梳整理得软软糯糯的，镜面似的反着光。泥土芬芳四溢。“早稻泥上飘，晚稻插过腰”，插栽晚稻颇费气力。夏天太阳热辣，插得浅了，秧苗经不起暴晒。

熟能生巧，件件农活皆为艺术。如插秧。一只手灵巧地托秧分秧，另一只手蜻蜓点水似的插进水里，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快速完美的结合，富有节奏感。汗滴禾下土，腰酸背痛腿抽筋，要说强劳动之下富有诗情画意，难免有点儿矫情。刚刚还是空旷辽阔水面，一下子眼前长出衍生了一片绿意，即使心怀一二分苦楚，也会露出八九分欢喜来。劳动是美的展示，每一个动作，每一瞬间，古人皆已入诗。众多《插秧诗》中，五代梁时布袋和尚那首七言绝句我认为是最好的：“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夏季农家无闲人。“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男女老少，各有各的功夫与活计。

院子里的鸡鸭鹅猪狗牛，天还没亮就吵吵嚷嚷哼哼唧唧起来，要吃要喝要出去蹓跶。安顿解放它们，是黎明即起的第一桩事。老人小孩各司其职，总能让它们服服帖帖，各就各位。

山村多水塘。两山交叉形成A字型小山谷，选择适合位置拦谷筑一坝，成了山塘。山塘，是村之肾，是聚宝盆。一口山塘，灌溉一垄稻田。一垄稻田，养活十几户人家。水面可养鸭，养水浮莲（水浮莲喂猪），水中养鱼。

山塘天然水最适合养草鱼。大年三十晚上全村人聚在一起抓阄确定饲养人家。鱼苗稍稍长大，砍鱼草则成了养鱼人家青少年天天的早读功课。

十里地外有条河，青青河边草，鲜嫩丰美，没有污染源，尤其是刚发芽才露尖尖角的草芽儿，鱼儿最是喜欢。天还没亮，担一担草箕，带一柄长长的磨得锋利雪白的大扁刀，来到河边草滩。砍草（而不是割草），那是技术性很强的活儿，更是异常辛苦的劳作。右膝跪地，左脚成弓，侧身弯腰，目不斜视。双手握刀，刀面紧贴于地，刀刃伸向两三寸长的青草，打着圈圈，半跪着逶迤爬行，砍，砍，砍，呼呼生风，沙沙作响，草飞泥不沾，边砍还要自然归拢成堆。一堆，两堆。大堆，小堆。露水早已湿透裤腿，汗水从眉毛和鼻尖滴落草地。实在坚持不下去，站起身，伸个酸楚疼痛的懒腰。太阳⼀升起，赶快把草结结实实按进草箕，装满一担，马不停蹄担回去散放入鱼塘。鱼儿吮吃着青草，唼喋有声，吃饱了优哉游哉。砍草人得匆匆离开鱼塘，急急忙忙赶去上学。身上泥巴星星点点，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往往是抵达教室门口喊报告都没了气力）。迟到了，老师看在眼里，常是不说什么，示意你回座位，暖暖的眼神鼓励你要像爱劳动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门前的菜园子，一日三餐，人人指望它。辣椒茄子黄瓜苦瓜西红柿豆角，一园子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人见人爱的模样，是从春到夏功夫到家的渐变。立夏以后，气温高，野草疯长。锄草成为当务之急。“一天不锄草，三天锄不了”。看来，“草盛豆苗稀”，还真不能怪陶渊明。人家要饮酒，要读书，要赋诗，还要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哪能天天锄草呢。家庭主妇知道自家菜园子的金贵，一门心思殷勤侍候着。忙完灶头忙田头，忙完田头忙园头，见缝插针，有空就入园，见草除草，有肥施肥，缺水浇水，总没有消停的时候。

男人们像老黄牛，不须扬鞭自奋蹄。热归热，工功可不能有半点马虎。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热，于人或有不爽，于庄稼，则是大大的有益。万物生长靠太阳。天越热，谷愈香。而且农谚称，“大暑无汗，收成减半。”出力流汗，是男人的阳刚展示与活力迸发。烈日之下，收割陆续成熟的作物。烈日炎炎，走进红薯地——长长的红薯藤蔓落地生根，必须提蔓翻藤清除不定根。烈日当空，花生地里松土锄草。小暑连大暑，盛夏登场，荷花盛开。“东风染尽三千顷，折鹭飞来无处停”的中晚稻进人生长旺盛阶段，田间管理一刻不能松懈，早，中，晚，一日看三回，踩踩水，抚抚苗，杀杀虫，拔拔草，闻闻稻花香。

又一个晴好夏夜，碧空如洗，萤火虫忽闪，蟋蟀在墙根啾啾唧唧。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聚在村中大坪，或坐或卧，喝着茶，摇着大蒲扇，谈天说地。

“绿穗靡靡，青英苾苾”。风吹过稻田，一个成熟而丰盈的秋正从洒满汗水的田间地头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