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父亲

微光

这，是我的父亲

一米八的身板，瘦高，挺拔。同样瘦长的脸上，山一样高峻的鼻梁赫然耸立。

这，是我的父亲。我们姐妹几个鼻梁都随他，我尤其最像。小时的我也曾不止一次拿手指头将鼻头往回按，接连不断地按，惆怅它为何如此不知收敛。长大后，每每在外面遇同村人，说起父亲的小村庄，那人就会抢先惊呼起来:“哦，准是金永家闺女。瞅这鼻梁骨，这精气神儿，一模一样……”我才知道，我不止长了父亲的相貌，还先天遗传加后天影响，生就了他骨子里的精气神儿！

我是柴老爸的女儿，我竟反生出些许骄傲！

记忆里，父亲就没闲过。一天也闲不住！只有赶上下大雨上不成工，他才会无奈歇半天。可是只要雨一停，他立马背个筐子溜达着去地里了！就是没活儿，去看看，也好落个安心。父亲的佳话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他从不舍得在白天生病。有什么不舒服，通常都是在天色擦黑时才忽然察觉，药也不去拿，至多喝碗姜水蒙头早睡，第二天天不亮，好了！母亲也曾嗔怪他:“谁的身子是铁打的?歇上一日半晌的，也不犯法。”父亲便“嘿嘿”地笑起来:“咱庄稼人，活得就是一个干劲儿。歇着多没意思，好像这一天白过了一样。”

后来我曾无数次在心里假设，父亲但凡年轻时有一点偷懒苟且之心，我们这个多口之家，不会供出三个城镇户口，很难迎来家境的好转。 我们搬过两次家。第二次盖新房的艰辛我记忆犹深。不说别的，单说所有垒地基的石头，那都是父亲一个人去村东的石坡里，一炮一炮打出来的。哪一块石头没听过石破天惊的炸裂声，没感受过父亲双手的粗糙和力量！家里的驴车、人车都上阵，打好的石块，一趟一趟拉回家。那条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一家人不知道走了多少趟，踩了多少只脚印，洒下多少滴汗水。回头想，这个家，这人生之艰，父亲是拿命硬撑的啊！他用每一次弯腰弓背，每一念不甘人后，为女儿们照着前行的路。也正因此，我们从小到大，竟不知道什么叫灰心丧气。一家人，累在一起，笑在一起，日子反倒是一派顺顺溜溜的气象！

父亲踏实、守分。爷爷走得早，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奶奶教给父亲的东西就仨字“靠自己”。纯正的父亲娶到勤恳的母亲，一个家的稳步发展也就开了好头。当五个女儿小树苗一样颤颤地随风壮起来时，父亲一定是轻轻地舒了长气的；当村里人路过田间地头，跟父亲夸赞我们做活儿不亚于小伙子时，父亲一定也在心里暗暗欣喜硬气了的；当他日渐老去，女儿们燕儿一样一只只来来去去，他心里定然乐陶陶了。

父亲是个党员，有半个世纪的党龄。他曾在村里做过几年会计，账理顺得好，珠算打得噼啪有声。有一年两派村干部紧锣密鼓地争，明里暗里地斗，父亲不愿在那种难辨是非的情况下站什么立场，毅然辞隐。用他的话说，凭自己的力气，赚自己的生活 ，清净、爽气。人一辈子图什么?心里安生，就是福气。

父亲爱琢磨。据说父亲读书时很是聪慧，可惜读到初二赶上文革，学业也就此终止。但父亲是学习的好苗子，这一点无可辩驳。他自学《钢筋工》，种西瓜，种烤烟，种棉花，样样好手。下地的大三轮车买回家“突突突”地就开走了。有许多年，过年贴的春联，都是父亲临时摆开阵势红纸黑字现写现贴的。十几亩的玉米要上房，咋办？父亲自己搭建了楼梯，还废物利用自制了滑轮，免了不安全因素，也免了弯腰一筐一篮往房上吊的劳累！

在儿时的脑袋瓜里，父亲简直是万能的！即便是现在，父亲也不曾落伍，现代生活必需需的手机功能他样样学得通，时不时给我们发个讯息提醒，点个赞，还能偶尔在手机上玩玩象棋。活儿比从前轻了，父亲竟抢着母亲一起学做饭，晚上还硬要给母亲洗脚呢！

不管我多么爱他，也不得不承认，我年逾古稀的父亲，老了。拉人的蹦蹦车取缔了，村里的苹果园也因为建高铁站要毁地了，父亲似乎没事可做了。再没得可做了么？不！父亲又戴上口罩去村口防疫工作执勤，疫情一波一波来袭，他一番一番白天黑夜地轮岗。他又找到村干部包了一段路，穿上橘黄色的工作服，操起扫帚簸箕，天天早晨打扫村里的卫生。年轻时无暇话闲的父亲，终于不必再紧咬牙关，他可以朗笑着跟村里人打打招呼，搭搭话儿了。

瞧瞧吧，这，就是我的父亲！

许地山在《落花生》一文中写过，父亲在孩子们享用花生小吃时，和孩子们聊天，直到许地山悟出朴素至理——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华而不实的人。后来读过曾国藩黄钟大吕般的对子，“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诸如此类的透辟话，读一次，思一回。

如今我也人到中年，那些隔了时空的生命箴言，仿佛父亲都曾无声地表达过。所有他要教我们的，他自己就是那么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