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忙碌了一天的日头开始在镇西头越来越低,江汉平原深处内荆河畔的余埠镇里,条石板街上绰绰人影愈发长起来,街两旁伸出的飞檐争先恐后地用影和光把整条街支离得斑斑驳驳,高出的马头墙骄傲地用自己优雅的身段借助夕阳画下美丽的弧线。当街的铺子有的门前零零落落的人们在讨价还价,有的悄无声息,门可罗雀,店主蜷缩在竹躺椅上,脚下搁着一个小木板凳,手指尖上的烟火一明一亮,走过来的行人抵近躺椅边后随即成为远去的背影。黄昏前静静逝去的时光不紧不慢,日落的余晖赶着紧温暖着一整条街上的条石,唤起橘色的光辉,余埠街沐浴在金色的怀抱里。</p><p class="ql-block"> 镇西头打米厂的马师傅,从布满灰尘的米工车间走出来,一身的米灰,一头的白雾,眉毛似乎也起了霜,两只眼睛黑幽幽地在转动,来不及换衣洗澡,进了家门,就直奔还在晃动着的木头摇篮,把满是灰尘的脸颊凑近那个红扑扑的脸蛋儿,引来柴禾灶前的孩子他娘的数落,马师傅“嘿嘿、嘿嘿”地应承着,恨不得立马抱起那个红脸蛋儿举个高高、打个转转。</p><p class="ql-block"> 余埠街告别了余晖,店铺一个个掌上灯,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会和铺子里的人搭话,一盒火柴,一斤洋油(点灯用的煤油),或是一条洋呋子(毛巾)一块洋油皂(肥皂)。马师傅洗了澡吃了饭,举起那个红脸蛋儿,让他叉开两条小蛤蟆一样的肥嘟嘟的腿,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肩头,他拉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嘴里还叮嘱着还听不懂话的红脸蛋,把腿夹紧哈。出了家门,由西向东,沿着石板路朝街上最亮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马师傅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红脸蛋儿的一双小腿不老实起来,踢踢踏踏,和着小调凑起热闹来。</p><p class="ql-block"> 最亮的地方是镇上的南货门市部,当一整条街几乎都在使用煤油灯照明的时候,一盏汽灯让南货店成了小镇的舞台,黑暗中的星星灯火黯然失色。柜台上玻璃坛里盛放着糖果,一个类似筷子桶的盒子插着五颜六色的棒棒糖,香烟、肥皂一包包整齐地摆放在玻璃柜台里,一大沓黄色的马粪纸压在柜台转角的地方,黑乎乎的几口大缸占着柜台的当头,大缸上贴着红纸写的酱油、醋和酒几个大字。马师傅从肩头把红脸蛋儿抱下来,放在柜台上,拿了一根棒棒糖剥了纸让红脸蛋拿好,“吧唧、吧唧”,红脸蛋扑扇着圆圆的眼睛嘴巴没停下来。南货店里来来往往的街坊看着红脸蛋圆鼓鼓的头、肥嘟嘟的脸蛋都对马师傅说,你还真是好福气来了呢。马师傅咧了咧嘴,笑了笑,算是回复人家,内心却不露声色地感受着人们的感叹,每天顶着红脸蛋来南货店转转,是过往三十几年的人生岁月里从未有过的想也未曾敢想的惬意时光,过往所有的苦难都不值一提。这一年中华大地正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影响中国千千万万人家、改变中国未来许多年历史的风暴在集聚升腾。</p><p class="ql-block"> 马师傅的母亲姓刘,前夫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生下两个儿子后撒手人寰,刘氏改嫁到马家,有了马师傅。马师傅三岁的时候,生父因病一蹶不振黯然离世,母亲无奈只好带着年幼的马师傅回到前夫家里,和三个儿子一道艰难度日、保命。</p><p class="ql-block"> 马师傅不到十岁开始给马行打短工,每天一大早就蹲守在马行的门口,等着马行的师傅(马夫)叫唤,帮着牵马喂料。四十年代前期的中国,还匍伏在日本鬼子的蹂躏之下,马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出行和运货都离不开马帮,能骑马出行的人当然也是有钱人,一般人都是靠两条腿走路。天亮出门,天黑回家,客人坐在马背上,牵马的要把马牵的稳稳的,客人休息时,牵马的要把马匹侍候妥当。一天下来,没有工钱,但可以管饭。一双草鞋,一顶斗笠,一条毛巾,一手的马缰,走不完的路,行不完的日子,躲不过的风和雨,避不开的炎炎烈日,逃不脱的雪和冰。许多年以后,马师傅告诉红脸蛋儿,最可怕的日子是冬天遇到暴风雪,衣裳褴褛的他脚下一双草鞋踩着嘎吱嘎吱的冰雪面时身体都不知道还是不是自己的,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一阵风来要把人卷到河沟里去,但却要让马匹一步步稳当当地赶路。牵马赶马的活路苦、累、脏,没日没夜,弄不好就会挨马夫的鞭子,有马牵的时候不好过,但没有马牵的日子是过不了。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才微微亮,北风一阵催过一阵,少年的马师傅惺忪着睡眼早早地就蹲在了马行的门口,门开了,里面人在吆喝着马匹。天大亮了,日头越来越高,高到了树梢,爬上了屋顶,升入了天际,然后淹没在西边厚厚的云彩里,把一缕清冷的霞光留在人间。天黑下来的时候,也还没有马夫叫一声马师傅的名字。路人问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今天不会有马赶了,该回去吃饭了”,“再等等,回家也没有吃的,家里没有米了”,马师傅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回应着。没有马赶,就意味着可能没有饭吃。有马赶的日子,再苦再累,还是好日子。红脸蛋儿记住了父亲的这句感叹,刻在了心底,融入进血液里。</p><p class="ql-block"> 马师傅在哥嫂的拉扯下一天天长大,镇上张家跑腿的活、李家搬运的事、王家水缸没水了都会想到马师傅。几年后,日本人走了,国民党又和共产党打了几年,到了解放的日子。再后来,县粮食系统招工,马师傅成了米厂的学徒,又过了几年,马师傅被人叫上了“马师傅”,直到32岁那年,孑然一身的马师傅娶了老婆,隔年又有了余埠街上南货店柜台上的红脸蛋儿。</p><p class="ql-block"> 天色愈来愈沉,条石上的哒哒声也少了下来,余埠街也该歇息了。红脸蛋儿吧嗒完了第二根棒棒糖,眼皮子开始打架,叽叽咋咋也少了,马师傅再次把红脸蛋儿举起来搁在肩头,和南货店看柜台的打了声招呼,下到静下来的条石板街上,向西而去。马师傅攥着那双小肥手,低头看着忽长忽短的影子,那是自己的瘦削的身影和红脸蛋儿圆圆的头。走着走着,红脸蛋儿头越来越低,下巴搁在了马师傅头上,两条腿也不翘了,余埠街头的夜色里一串串均匀的呼吸声轻抚着马师傅肩头、流向马师傅身后、甜在马师傅心里。</p><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红脸蛋儿也年近花甲了。岁月匆匆,顺意时,父亲的肩头曾是他强大的底气和坚定的支撑;逆境中,父亲的肩头又成为他宁静的港湾与永动的加油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谨以此文(《怀念父亲》之二)纪念归真两周年的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壬寅年5月初26(2022.6.24)</p> <p class="ql-block">十年前,父亲和母亲回到余埠街,曾经的街坊(中)陪同从西头走到东头,又回到原来的茅草屋所在的地方,仿佛走过半个世纪的人间沧桑。</p> <p class="ql-block">耄耋之年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花甲之年,红脸蛋儿给父亲添了孙辈</p> <p class="ql-block">永恒的笑容,88年不朽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