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梦中飘扬

许力中（原创诗文）

答案在梦中飘扬1说来还真是有点奇怪，尽管杨青青比我大好几岁，又有男女之别，地域之远，——特别是地位之差，她永远都是个展翅飞翔的白天鹅，而我只是个低入尘埃的小保安，但我们也可以亲密无间，一切都像发生在现实里的童话。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莫非前世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当我们说起童年的往事，往往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我曾告诉她，我小时候极喜欢一部动画片《恐龙特急克塞号》，便时常梦想着自己能像克赛一样，双手交叉，大喊一声，时间停止！全世界瞬间凝固之后，我就可以为所欲为，想吃什么好吃的就放开吃，想玩什么也放开玩，想揍痛恨的人就赏给他几巴掌……杨青青眯着眼睛，仿佛找到了高山流水的知己，甜甜地惊呼道，呀！我小时候也爱看这个动画片，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于是，我们在一起时，她除了给我讲她读过的各种书，也会竖起耳朵听我讲儿时的时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跟她说这件事情，她竟然也爱听。那是个盛夏的傍晚，轮到我家打麦子，家里人忙疯了，而我却想看克赛，看完了才去麦场，麦子已经打完了，父亲看到我姗姗来迟，顿时怒不可歇，一把掐住了的腰，直接把我一头栽到了一堆麦糠上，我真被吓坏了。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只是因为家屋们打麦时，父母都去，而轮到我家，家屋们却只出妇女，于是父亲将怒气全部发泄了在不长眼色的我身上……她听罢，颇为深沉地说，人性的深处，大概都一样吧！……杨青青也会给我她的往事。她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而上了初中之后，成绩有点下滑，又一向喜欢文学与写作，于是她的班主任莫名其妙总是对她冷嘲热讽，几次三番用最恶毒的话敲打她，你作文写得再好，其它成绩不怎样，也没什么前途！……然而事实上，当她上高中之后，智商仿佛发生了大爆炸，学习成绩蒸蒸日上，最终很顺利考上了师大。后来也碰见过这位老师，——只是这位老师又作何反应呢？她也没说，我也没多问……杨青青总是告诉我，有一天会写下我的故事，我感到很奇怪，有的事情似乎没多大意思，也不知道写出来，又有什么深意呢？不过我倒是非常期待她能写我，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会说给她听，期待她写下来。这件小事发生在我遥远的童年，但我确信，它盘踞在我的记忆的某个黑暗的角落，几乎是一生一世。小时候母亲买了好多只小鸭子，淡黄色的小鸭子扭着屁股满院子跑，我越看越喜欢，于是追着一只跑，试图捉住它，却因为跑得急，跑过了头，竟一脚踩上了它，它血肉模糊地躺倒在地上，垂死挣扎，我竟觉得它实在痛苦不堪，便又踩了几脚，自以为这样是帮它彻底解脱。之后，我捧着它的尸体，将它埋在麦田里，并营造了一个碗大的小坟头，想挤出几滴眼泪表示哀悼之情，但怎么也挤出不出来……杨青青听罢，似乎有点黯然伤神，不过到底说了些什么，我的记忆却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杨青青后来有没有写这件事情，她恐怕也想不到，多年以后，我都将这些倾于笔下，或许毫无意义，但我想写，便不管不顾地写了出来…… 2我不得不承认，自从杨青青走进我的生活，我的性格中奔放放肆的一面便凸显了出来，我常常有意为之，与她针锋相对，而陷入一种奇异的快感之中。我总会令她大吃一惊，仿佛我陷入了某种偏执，语不惊她死不休，她有多么惊讶，我就有多么兴奋！她曾告诉我，某个哲学家说，我思故我在！我就告诉她，我“惊”故我在！果然又一次惊讶了她，——只是她不知道，这个“惊”字是关中乡下最粗鄙的一个字，我都不敢告给她其中深意，不然显得自己太下作……她说东，我偏要说西。她说梦想，我就说阴沟。她说有个诗人叫海子，写过一句 “以梦为马”，这是多令人心动啊！我冷笑一声，说，我小时候就曾经“以狗为马”，我家养着一条大黄狗，我把它训练得像一匹马一样，有时候骑上他，它也不会反抗，假如它能承受我的重量，就能挎着我飞起来。有个大我好多的孩子王胆大包天欺负我，它就扑到他的腿上，一口咬住，呜呜叫着，死活都不放……后来，他妈还来我家讨要狗毛，说是点燃了敷在伤口上，就能预防狂犬病……只是后来，这条大黄狗却得了狂犬病，在院子里来回串，似乎只走直线，第二天就硬邦邦地死掉了，大舅要走了它的尸体，扒了它的皮钉在墙上，炖了他的肉，并送给我家不少肉，我夹起一块蘸着蒜水水，才吃一口，差点就吐了出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听得入了神，一直都瞪大了眼睛听我说……她说张楚是个诗人一样的歌手，他写的歌词正是一首首诗。我就风马牛不相及地胡扯父亲小时候揍我，也很有诗意，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痛快淋漓。接着又胡扯到一个小学哥们，他最爱吃炒黄豆，因此放起屁来，几乎称得上排山倒海，气势如虹。——最奇怪的是，他偏偏要对着我们最漂亮的女生放，女生越生气，他就越得意。她却评价道，这个爱放屁的男生不是你吧？！我看你就这幅德行……她说终南山隐居着高僧大德，有一本书叫《空谷幽兰》，就是讲述隐士们的故事。我就说起我们村的几个傻子多有意思，或者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念书时老实本分，从不惹是生非，但初中毕业之后，竟成为一个职业的混混，为了练胆，常常在公路上拦下大车收取过路费。或者另外一个比我小的哥们是个胆大心黑的赌徒，一夜暴富，买了一辆豪车每天回村转悠显摆，终于有一天又输了个底朝天，所有钱，包括脖子上的金链子，手指上的大金戒指……都抵押着输了，又被打回了原型……她说有个研究尼采的作家叫周国平如何得了不起，我便对她说当着保安的二叔说起农村那些事，才是真正的了不起，让你在万分惊讶中深信不疑，有时还会笑破肚皮，你都无法想象他有多么有趣、多么幽默……当她给我讲《红楼梦》有多么伟大时，我便对她说起了一部《大秦腔》的电视剧，我说，这里面的所有人，似乎没有绝对的好，但也没有多坏。最迷人的是双姨，把父子两个人都迷得神魂颠倒。最离奇的是韩子生离开西安时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哥们，回来时的一段对白，每一句称呼对方都是韩子声，到底谁是韩子生？——最终，真正的韩子生打算要回自己的名字，对方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到底是谁啊？！——还真是耐人寻味啊！……我上初中时，就因为喜欢这部电视剧，而迷上了秦腔，并且，平时与哥们的对白也学其中的人物说话，——比如，我羞我先人，欺负一个傻子（电视剧中是“驼子”）……杨青青没看过，听我讲，竟听了入了神，似乎为自己没看过而感到无限的耿耿于怀……当她给我说起某首歌，诸如郑钧的《灰姑娘》，——我就说，我听过外国的一些打卡磁带，应该也是摇滚，某些旋律感到很熟悉，我怀疑国内的摇滚歌手可能在模仿……这回，她瞪大了眼睛，说，老段啊，你可真了不得！听摇滚的人，应该都很文艺，你不仅是个武林高手，还是文艺青年啊！我却羞涩了起来，颇感到自己有点王婆卖瓜的嫌疑，便支支吾吾地说，我瞎听呢，只要能听进去的歌，我都去听，还真听过不少……当她给我说起王家卫的某部电影是如何的文艺与浪漫，我就撇着嘴说，我就爱看古惑仔与香港的黑帮电影，杜琪峰是我的最爱，梁家辉的那部《黑金》最带劲，你肯定都没看过吧？……我说得唾沫星子飞溅，越说越来劲，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内心深处有多牛叉，她倒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哎了一声，说，真是夏虫不可与冰也！——我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当她拽文时，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毫无神气。这时，她又笑着说，不过你说的电影，我以后也抽空都看看，看看到底有没有你说的好……多年以后，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看那些浅薄的电影，我自己倒是迷上了王家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的文艺片我都着迷，最爱的是贾樟柯，甚至一些反应农村或者边缘人的文艺型纪录片，我也无比着迷……真想告诉她这一切，可这时候她又在哪呢？！……有时候我也像个顽童一样的恶劣，当她半蹲着欣赏缠绕在冬青丛中一朵深紫色的牵牛花时，我便走过去，特意在花心摁灭烟头。杨青青目瞪口呆看着我，说，老段，你太可恶了！真不是个好东西。我则哈哈大笑了起来，此中情形，仿佛我上初中时惹漂亮女老师生气的情形。杨青青如此评价过我，你其实天生就适合读书，为什么就不念高中呢？我便不怀好意地说，念书有什么用呢？我见过的所有的念书好的好学生，一个个都傻乎乎的，每天好像脑子进了水似的，对，你有时候也是那样……我还没说完，她又伸手要打我脖子，不过我早在我预料之中，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她真的有点生气了，说，你快放开我！我偏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她竟然不做声了，我一细看，这才发现她已经流出了眼泪，赶紧放开手，她一边揉着手腕子，一边说，好你个老段，手劲这么大，都弄疼我了。我顿时感到万分抱歉，又有点怜香惜玉起来，刚要伸手给她揉揉，不想她这次得了手，一巴掌打中了我的后脖子，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3我从未感到杨青青如此的亲密，或许因为我们彼此还会倾诉一些内心的极度隐秘。她曾告诉我，某一天大中午，当她在校园的路上走着时，路过一个静谧的角落，四下无人，竟遇到一个暴露狂，一边猥琐地笑，一边……她还告诉我，有个和我同名不同姓的作家叫王小波，在一本《白银时代》的小说中也写过类似的事情，不会让人感到恶心和不适，恰恰相反，反而是一种有趣至极……我只是听，也不知为何，我不做任何评价。很多年过去了，我无从想到，我也迷上了王小波，他的全部小说，我一遍一遍去听，怎么也听不够，听完又想写，于是也尝试着去写，过去的时光如同流水一般从我的指尖流淌了出来，似乎再也停不下来……我也曾告诉她，我住的地方隔音效果不好，常常会听到男女之间特别的声音，我就一边听一边幻想……杨青青惊诧不已，眨着眼睛对我说，等哪天我也和你一起去听！对此，我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期待，不禁浮想联翩三更半夜时，我俩竖着耳朵，趴在墙上，一起倾听，也不知道还会发生点别的什么……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越想什么，便越得不到，杨青青似乎早已洞悉了我的图谋不轨，始终都没去过我租的那个小房子。杨青青曾告诉我，毕业之后，或许会在住的地方也租下一个房子，准备考研。事实上，她已经找好了工作，去家乡所在的县城的一所高中教书，但她似乎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也有可能是舍不得离我远去，准备考研或许只是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4即将毕业的某一天中午，杨青青和我吃完饭后，竟邀请我去她宿舍。我感到无限惊喜，但有点不敢去，我说，你们宿舍没其他女生么？我怕见到她们。她笑着说，没事，她们早就离校了。我又忐忑不安地说，男的可以进女生宿舍么？她说，可以吧！就告给阿姨，就说你帮我搬东西！正如她所说，她的宿舍有点空空荡荡，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铺盖。这是一个六人间，她住在靠近窗户的一个上铺，白色的蚊帐垂挂着，床头里还有一个小风扇。床上靠墙的位置，是一排书，但并不显得凌乱，一切似乎都被她安排的恰到好处。我莫名其妙感到很紧张，来回在房间里踱着步，仿佛一秒也停不下来，汗水扑簌簌地流淌着，衣服都湿哒哒的。杨青青想让我安静下来，说我晃得她有点头晕，便给我到一杯水，反复交代我坐下来，我却更显得局促不安，仿佛唐僧闯进了女儿国国王的闺房。杨素青给我打来一盆水，又拉上了窗帘，对我说，看把你热的，你还是洗洗吧，或许能冷静下来。好吧！我索性完全打开自己，正像过去的盛夏，在自家的后院一样，只需关紧后门，我就赤身裸体开始冲澡。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的放肆，我真的脱光了衣服，捧着杨素青的毛巾，几乎就当她不存在一般，开始自上而下擦洗身子……我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管他妈的呢！我就这副德行！事情的美妙之处正在于，我竟毫无杂念，而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发生……真正的浪漫或许正是这样，没有任何欲望，所以才会成为我和杨青青在一起最为完美的时光。当我洗完穿好衣服时，紧张感仿佛也被冲洗干净。杨青青拉开了窗帘，笑眯眯地说，老段，你还是胆大不要脸啊！就和那个暴露狂一样不要脸。我却没有感到任何的难为情，又不禁寻思着，或许她也曾偷瞄了我几眼，不禁有点洋洋得意…… 5我想象中的爱情或许正类似于那部电视剧《过把瘾》，几乎会爱得死去活来，爱得惊天地泣鬼神。但我和杨青青之间的爱恋，似乎又很平淡，并非想象中的那样，我们之间没有弩张剑拔的争吵，没有怀疑，更没有三角恋的纠缠不清，一切都发生的匪夷所思，女大学生怎么会和一个小保安在一起？一切却又发生得自然而然，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左右着这一切。回忆里只有美好，她正像一颗完美的盛夏的果实，而我也不会感到沉重的自卑，只是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一切终将结束，但又不敢多想。有好多日子，只要白天我有空，都充当着一个保镖的角色，与她去西安城逛各种寺庙，或者去终南山里寻找隐士……有天上午，我闲着没事一个人去逛街，蓦然发现一家店的门口有个模特假人，穿着一身乳白色的针织裙子，蕾丝花边点缀着裙角，最完美之处正在于腰身上那条纤细麻花的腰带，打着胡蝴蝶结……我的眼前一亮，不禁想象着这件衣服似乎就应该属于杨青青，一问价格，才七十多块，我果断买了下来，捧回去悄悄送给杨青青，她欣然接受，立即就回到宿舍穿了出来，背着手，轻轻摇摆着上身，甜丝丝地看着我浅笑着，我顿时感到一阵阵目眩神迷的美……只是很奇怪，过了几天她又告诉我，她的舍友看到之后也喜欢极了，就送给了她……我也没有感到任何惋惜……有的晚上，我不上班时，便和她一起去图书馆，就坐在她身边，表面上看着一本她推荐给我的书，事实上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于是便看她。有时，也顾不得公共场合，便去抚摸她的手，她用手打开，我又死缠着凑上去，直到她放弃任何反抗，直到双手在桌子底下交织着，纠缠着，好像两条结合在一起的蛇……人生永远都是这样，过于美好之时，便注定了乐极生悲。又一天晚上，杨青青在操场的某个角落给我拉了一曲小提琴，我就躺在她的身边。夜色如水，灯火阑珊，琴声悠扬，如泣如诉，竟吸引了一群人来围观。她拉的是一首《梁祝》，我终于如愿所偿听到了她的琴声……第二天，她就把所有的书、铺盖以及其他物品都留给我，回老家去了。她哭红了眼睛，对我说，他母亲得了什么重病，意识清楚，但全身都不能动，她得回去！……或许她走得太急，我那天上班都没来得及送她。我本以为她还会回来，但她再也没回来，我之后的人生，再也没有见过她……这个夏天的所有心跳、浪漫、离奇、憧憬、幻想、抚摸、倾诉……是如此不可思议，但终究随风飘扬，消逝的无影无踪，仿佛只剩下了永无止境的回忆。好长好长一段日子，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稻草人，每天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几乎痛不欲生，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起她，而她在哪里呢？！看着她的书，盖着她的铺盖，脑子里全部都是她……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她分裂了，这是另外一个自己吧？！我从未感到如此的失落。她就像月亮一样，不时地出现在我头顶的夜空，却无法照亮我内心沉沉的昏暗。假如人生必然存在着一种美好，那就终将失去而成为永恒。她究竟在哪里？她的母亲病好了么？她会像我想她一样去思念我么？……哎！那个如同梦幻一般的夏天啊！那个宛如夏天一样美好的她啊！或许，这一切的答案将在梦中随风飘扬……然而，她始终都没有再回来，我也最终离开这个伤心欲绝的地方，去学了开车的手艺，当了司机，继而娶妻生子…… （完） 许力中2021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