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刊登在《西湖》(浙江省文联主办的文学月刊)2005年第二期。今稍作修改,用美篇的形式发布。</p> <p class="ql-block">时下,人们对吃肉却表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心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是被动遭遇饭局,还是主动组织宴请,点菜时,总会有人提出“点得清淡些,少点些荤菜”之类的建议。</p><p class="ql-block">结果呢,总会有红烧肉之类典型的肉菜被一致通过,保留其中,到最后,这些菜又总能盘底朝天。人们的借口是:“现在家里不做这些了,即便做,也做不到这么好吃”。</p><p class="ql-block">至于,那些患有“三高”的禁肉主义者,夹着油滋滋、肥嘟嘟的肉往嘴里塞,表情有点抖豁,别人会为他解围:“难得吃一块,不要紧!”这种对肉说爱不敢、欲罢不能的矛盾心理,实际上是肉根未净,肉情难了。可见,人之吃肉情结可谓深矣。每当有此感慨之时,几十年前,在边疆农场中的一些吃肉的故事难免会浮上心头,今录下其中三则,遥祭肉情,以飨读者。</p> 吃“米肉”的故事 <p class="ql-block">那年,农场和连队夺了权,革命形势非常好;但人们干的“生活”累透了,过的“生活”苦透了。整年难见荤腥,不知肉味。食堂的菜,放到太阳底下,找不到一个“圆圈”,色香味都可以用“揩枱布”来形容。人们空洞着肚子,抽搐着肠子,白天,扳着手指,算着日子;夜晚,瞪着眼珠睛子,数着天上的星子——盼着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才有肉吃!</p> <p class="ql-block">终于要过年了,连队要宰3头猪。消息传开,让连队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情绪亢奋了好几天,对于大半年不闻肉腥的人们来讲,其意义已超出过年本身。但坏消息接踵就来——要宰的3头猪都出现点状况。那个年代,“二师兄们”学会了造反,饿得集体跳槽,四处觅野食,吃粪便,似乎得了什么怪病,长不大,喂不肥,长成三分像猪,七分像狼的模样。</p><p class="ql-block">杀猪那天传出的消息,让大家吃肉的希望,一下子化作泡影。那3头猪经过放血、吹气、褪毛,开膛破肚之后,发现猪的皮肉之间全是米粒一样的囊虫。懂行的人说:这是“米猪肉”,不能吃!</p> <p class="ql-block">吃还是不吃,那时连队当权的李××(保护隐私,暂隐其名)犯了难,他,上海知青高中生,植保员出身,夺权后成了连队一把手。</p><p class="ql-block">他找到了同派同观点的项××,项××夫妇都是北农大高材生,造反前都是农业技术员。</p><p class="ql-block">夺权后,项××成了农场的第二号人物,家还在连队,那天正好休假在家,李××登门拜访,项××到底是大学生,又是农村走出来的,见多识广。一锤定音,对李××说:猪肉绝对不能吃,要全部销毁!还顺便给李××作了一番“科普”:那肉里的“米”是猪囊虫,囊虫是猪绦虫的幼虫,一般寄生在猪、牛等牲畜的肌肉和结缔组织,人误食后,会在人体内发育成绦虫,绦虫呈带状,如宽面条,寄生在人的肠子里,可以长到几米长,囊虫有时也会穿过人的肠壁,随着血液循环,寄生到人的肌肉,如进入人脑、眼睛或心肌里,会引起失明、抽风,甚至有生命危险……</p> <p class="ql-block">于是,李××下令将6爿猪身全部浇上柴油,挖地三尺,埋了。</p><p class="ql-block">消息传开,连队里群情激愤,民怨沸腾——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怎么能这样对待肉呢?好不容易盼到过年,没有肉怎么过年那!</p> <p class="ql-block">李××犹豫了,俗话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连队有人想到了他</p><p class="ql-block">同住的室友“吴钢”,让他做做李××的工作。</p><p class="ql-block">吴钢——来自卢湾区南部,祖籍长江以北,因此诨名吴江(“江”字沪语中读"钢”,“江”字后面省略一个“北”字,绰号就显得隐晦文雅多了。如直接来个“吴江北”,多尴尬啊),连队还有多个这样籍贯的人士,一律用姓氏+“钢”的形式命名。例如“马钢”(马金松)、“绪钢”(绪瑞柏)之类),特此说明。</p><p class="ql-block">但吴钢不得不说:那时,他刚从上海回来,带了不少挂面、咸肉、香肠之类的,经常为李××开点小灶,深得李××钟爱,被安排烧水。</p><p class="ql-block">与李××同住俱乐部(连队开会活动场所)内一隐秘小屋,和李××说得上话,也算半个智囊。吴钢受众人之托,开始了策反:“你这样把肉深埋,简直是造孽!再加上你刚当权,就让大家清汤过年,会被别人骂死的!”</p><p class="ql-block">李××沉默,吴江加温:“只要是肉,就可以吃!听我爷爷说过,在他们乡下,也喂过这样的猪,肉只要高温油炸,就可以吃!”李××彻底不语,吴钢乘胜追击:“没有肉,怎么过年啦?”</p> <p class="ql-block">李××心动了,想到吃肉事大,过年有没有肉吃,关系到他的名节,影响到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他豁出去了:明天他要召开全连大会,宣布他的决定。第二天的会上,他义愤填赝地背诵了那段著名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似乎有了底气,当即宣布:“把肉从地里重新挖出来、洗干净,用滚油炸过,经高温处理,什么’米’肉不能吃,我们不信那个邪!过年吃肉,是政治问题!”全场欢声雷动、热泪盈眶……</p> <p class="ql-block">于是,那年除夕,伙房里多了一道油炸猪肉炒白菜的荤菜,虽然那肉像油渣似的,但毕竟是肉呀,无肉不成年嘛,大家如愿以偿,皆大欢喜。</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有人因为绦虫病,住进了医院,万幸,没有更坏的后果,且这已是后话了。</p> 吃腐肉的故事 <p class="ql-block">邻居王世忠,山东人,讨了个上海女知青,一口气为他生了3个儿子,生活马上变得拮据起来,好在老王头子活络,善辩兔迹鸡印,每天傍晚背着一大串兔夹,到戈壁滩上布好兔夹,第二天清晨去收夹,时常有所斩获,不是野兔,就是野鸡,家里隔二差三飘出的野味的肉香,这样的日子,也是其他男知青倒霉的时候,自己垂涎三尺不说,还让孩子哭闹,更被老婆数落——没本事!</p> <p class="ql-block">一天,老王在收兔夹子时,偶然在沙包里发现了一头硕大的马鹿,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老王一阵窃喜,蹑手蹑爬了过去,爬到了马鹿的跟前,那鹿还是不动,老王一跃而起,一手勾住鹿的脖子,另一手用兔夹子的铁坠对着鹿头狠命死砸,鹿还是纹丝不动——是头死鹿——好几天了,肉都发臭了。</p> <p class="ql-block">——其实,老王有所不知,我们西面的一个连队,就在塔里木河边上,经常有马鹿和野猪出没,每年庄稼成熟时,这些野兽总会来糟蹋,场部也会派出警卫来“剿兽”,那年是武装部的荀参谋带着2位小警卫来执行任务的,小警卫枪法不准,没有击中鹿的要害,受伤的马鹿几天以后死在了我们连队附近沙包,被老王发现。</p> <p class="ql-block">老王用刀挑开鹿皮,发现鹿肉的表面已经发绿了。他剁下2条后腿回家,看看还能吃不,他发现,经过</p><p class="ql-block">经处理,鹿肉还有食用价值。</p><p class="ql-block">很快消息在连队传开,我赶快约上好友戴龙鑫,推出独轮车,带上劈柴的钢板斧,按照老王指点的方位,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头死鹿。</p> <p class="ql-block">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傻眼了:一地狼籍,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别说鹿腿,就是鹿头也连脖子一起被齐刷刷地砍到了第一根肋骨,——凡是有肉的部位都被肢解剁走了,只剩下一段躯干,肚子破了,发绿的肉脏和着散发出恶臭的发黑的血水流了一地,一股恶臭。肋骨已经与沤烂的皮肉完全脱离了,龇牙裂嘴般地裸露着,一群绿头苍蝇围着这发臭的骨架飞舞盘旋,有的叮着腐肉没命似地吮吸着血水,白生生的蝇蛆在肠子深处蠕动。</p> <p class="ql-block">目睹眼前的情景,我们马上意识到,有人抢在前头了,我们丧气到了极点;但终不能空手面归呀!2人围着那死鹿的躯干绕了三圈,终于想到那脊柱上不是还有肉吗?不觉一阵鼓舞,三下两除二,用板斧把一根根肋骨砍去,连皮带骨把那段脊柱装上独轮车。</p> <p class="ql-block">回家后,连夜剥皮剁肉,把表面发绿粘溚溚、滑腻腻的东西,连拉带扯地撕掉,里面的肉还有些血色,只是黑紫色的,不知洗了多少遍,放上水煮滚后把汤倒掉,再洗,再煮,直到那臭味不再明显,然后放上八角、茴香、花椒、辣椒、孜然、大蒜、洋葱——凡是能用来调味的辅料都放上了,煮了满满一大锅。</p> <p class="ql-block">捧起浊酒,挑灯夜战,能如此大块地吃肉,——而且是大补精气的鹿肉;如此“豪华”大宴,在那个缺荤少肉的年代里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可能是因为刺激性的调料下得太猛的缘故,那鹿肉一入口,舌头便被辣味和麻味和不知什么味给麻痹了,倒也吃不出那肉有什么特别的异味来,也有可能是经过太多遍煮洗的缘故,那鹿肉也绝对没了肉味。</p> <p class="ql-block">或许这是头老鹿的缘故,虽然烧煮多时,那肉却不见酥烂,入口后还需大力咀嚼,不像在吃肉,倒像是在嚼着橡皮轮胎。这些对饿汉来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实实在在地在大块吃肉哪,感觉好极了!夜阑人乏,酒足肉饱,心满意足,那种感觉,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再也没有找到过,</p><p class="ql-block">——也许永远不会再找到了。</p> 吃“人肉”的故事 <p class="ql-block">那时的连队生活,可以说终年不知肉味。连队的猪饿得精瘦,狼似的,跳出了猪圈,整天在连队里狼奔豕突,吃猪肉是没盼头了;养鸡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无人敢顶风“作案”;羊倒是有几群的,羔皮是重要的外贸物资,据说,具有反修防修的重要作用,对战略物资谁敢磨刀相向!</p> <p class="ql-block">因此,用想主动吃肉,不是过年过节,是绝无可能的,难得有病猪死羊、瘐牛毙马,才可打一顿牙祭,不管是病死的,毒死的、抑或不明原因暴死的——只要有猪羊牛马牲口毙命的那一天,就是连队一个盛大的节日!</p><p class="ql-block">“今晚伙房吃肉”的消息马上会在连队不胫而走,吊起所有人的神经。工地上,饿得眼睛发绿的汉子们,有人已急不可耐地将晚上那份肉菜,透支作为赌注,与别人赌起输赢来;托儿所门口那些面带菜色的妇女们,也会一面呼儿唤女,一面脸上绽着笑容向孩子传递“晚上要吃肉了”的喜讯。</p> <p class="ql-block">连队给水员许思天的女儿小菲,长得白静可爱,十分讨人喜欢,在连队托儿所中班。</p><p class="ql-block">一天,连队死了个老头,收工时,妇女们照例叽叽喳喳地去接孩子,小菲兴冲冲地拍着手说:“哦——, 今天可以吃老头子肉喽!”——她抢先向妈妈报告吃肉的好消息。那些妇女们先是一愣,接着便笑得前仰后倒。“你胡说什么呀!”妈妈给了女儿一巴掌。小菲“哇”地哭开了,大家马上敛住了笑,心里碜得要掉泪。</p> <p class="ql-block">童言无忌,小菲只盼着死了牲口就有肉吃,可她不知道老头子不是牲口,是不能吃的——人肉哪能吃啊!</p> <p class="ql-block">写了那么多,无非是说明人们肉情深重,虽然是扭曲的。但民以食为天,食以肉为重。且不说缺油少荤的年代,即使是有人视肉为百病之源的今天,肉,对于人们的膳食结构来讲,也是不可或缺的,就是到了共产主义也如此,问题是如何科学地吃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