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薅苗

怀想仁人

　　人在一生的经历中，常常会遇到一些值得回味的事情。想我今年忝逾六旬，所识几千字中，竟有一“薅”字在记忆中、书写上仅两个时期遇到。第一次在少年时期，参加生产队的薅谷苗劳动，为了记载劳动工时，特意从生产队会计用白线码缝的暗黄草纸本上学会了上草字头、下左女右辱的“薅”字。当时直觉感到这“薅”字如此难写，就像语文课本里生字表中的重点字。不过劳动实践中学到的字可真真切切地印在了脑海里，但对字意的理解却仅有谷地薅苗的体会。时间辗转至中年时期。1999年央视春晚，小品《昨天 今天 明天》中，黑土白云对白诙谐幽默，笑点频出。白云大妈台词中有“薅羊毛”的句子，一个“薅”字生动地再现了农村集体化年代人们占生产队小便宜的情景，同时也反映出白云姑娘灵活而狡黠的性格特点。那初夕的晚上，使我又忆起少年时薅谷苗的情景，对“薅”字有了更进一步理解。

　　五十多年前，正是农村集体化方兴未艾之时。其时，桑干河边的薅谷苗在田间管理上是一项重要的事情，受到乡、村干部和社员的普遍重视。每年阴历四月份，大片大片的土地上，古老落后耧具播种的谷子种子，在春雨滋润的土壤里几天之内就会生芽出土，数天后一垅一垅的谷苗就窜高到七八厘米。它们鲜嫩的禾苗在田垅间沐浴着春日的暖阳，在和煦的春风中翩翩起舞，尽情地对大自然展示着自己的曼妙身姿。于是，一年一度的薅谷苗就开始了。

　　古老落后的耧具，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还在农村谷子的播种中，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领地。耧具中种子的落播结构，无法使种子按人们需要的苗距固定入土。而是在操作者有节奏的摇动下，谷子种子才能有顺序不间断落入墒土中。耧具的先天不足造成了出土的谷苗间距过密，需要由人工来薅铲，留下适距的谷苗，除去多余的谷苗，以使谷物在成长中能得到充足的养分，获取较髙的产量。

　　时值春末，生产队的各种大田作物均已播种，一片片身姿各异、色彩缤纷的庄稼竞相拔节成长，村落四周已是一片盎然景象。男人们开始了繁重的田间管理劳动，而薅谷苗则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女人们的身上。生产队年轻的姑娘们是薅谷苗的主力军，理所当然地担负起最重要的任务，一群中年妇女紧随其后，连深受过旧时代摧残的六十多岁小脚老太太也扔下自家活计，加入到薅谷苗的队伍中。

　　笔者其时不满10岁，在农时紧张的时候，也曾离开课堂去薅谷苗。经妇女队长的分派，大人们薅谷苗3垅，孩子们薅谷苗2垅，要求尽量保留粗壮高大的谷苗，谷苗间距保持在15cm左右。碧绿的田野对于农村的孩子并不陌生，但和大人们一起劳动却颇感新鲜。特别是能够在田垅间按照留强去弱的要求薅去多余的谷苗，心情也很复杂。回望身后间距相等、挺立于田垅的谷苗，好像振装待发的战士，心头也涌上不言而喻的成就感。看到眼前嫩绿的谷苗，因未长在适合的地方而被薅铲夭折，弃在田垅，也有怜悯婉惜的心情。

　　薅谷苗是一项技术含量较小的农活，只要能熟练地掌握手持的小铲，瞅准要保留的谷苗，加上灵敏的动作，薅苗速度就会大大提高。在薅谷苗的现场，年轻的姑娘身强力壮，心灵手巧，蹲跼操作，进退自如，理所当然地处在薅谷苗的第一梯队。而中年妇女已有多年的薅谷苗经历，她们手眼配合，愈加巧妙地变换着干活的姿态，紧随其后。我们这些薅谷苗量2／3的孩子们尽管初入队伍，但很快就熟悉了薅谷苗的方法，也不甘落后。最值得同情的是五六十岁的老年妇女，她们有的患有疾病，身体状况不好；有的还是小脚老太，行动受限。她们每人膝盖关节处裹着很厚的破布，薅谷苗时索性双腿跪行在田垅上，艰难地交替前进。往往，我们提早到达地头后，会返回在她们的田垅上薅上一大段，迎接她们到地头树下歇息。

　　阴历的四月，塞外的气温仍处于不稳定时期。早晨晚间的天气凉嗖嗖，上下午却是艳阳高照，紫外线强烈。“薅苗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是她们薅谷苗时的真实场景。由于天气变化莫测，薅谷苗的女人们，出工时总要多带几件衣服。记忆中的某日早晨，大漠草原的冷风一夜间吹到桑干河两岸，气温骤降，谷苗在风中抖瑟。薅谷苗的人们多加的衣裳都挡不住冷风的侵袭，伸出的双手也冷得冰凉，无奈只好在背风的圪塄后暂避一会，待太阳升高气温稍微回暖后再开始劳动。又是一个午后，出工的人们刚刚开始薅谷苗，只见西北山后春雷滚滚，乌云密布，大雨欲来，野风先至。急慌慌的薅苗人慌不择路，快速地躲入昔年留下的破旧瓜棚和桑干河水渠的涵洞内。大雨之后，谷地泥泞不堪，是日的出工只好无效而返。诚然，春末如此特殊的气候较少遇到，但却给人们抓住农时尽快完成薅谷苗的任务带来一定困难。

　　一年一度的薅谷苗是谷子出苗后生长成熟最重要的基础农活。那个时节，桑干河两岸数千名农村妇女抛开家务劳动，离开嗷嗷待哺的孩子，顶烈日、迎冷风，终日蹲跼在一片一片刚刚出苗的谷地里。她们为了农村的兴旺，为了大地丰收，以柔弱的臂膀，灵巧的双手，将辛勤的汗水洒在世代居住村庄的土地上，她们是那个年代值得敬重、值得铭记的“半边天”。在古老的播种办法已经消失的今天，连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们，也还清晰地记着故去老大妈布满皱纹的脸庞，记得姑娘们田间劳动俏丽的身姿，更记得桑干河边那一片片碧绿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