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江南

祥云禅影

落寞修长的雨巷是一杆巨笔，湿漉漉的暮霭晨烟是一砚浓墨；风在郁郁葱葱的宣纸上，点染一脉略带沧桑的小桥流水，一棹桨声欸乃的乌篷船，一曲摇曳的南粤小调，抑或江浙昆曲……这就是我梦中的江南。

仿佛画家张大千、傅抱石无意间失落在五岭褶皱中的一幅水墨画，仿佛诗人王维、陶渊明于鹧鸪声里吟就的一首田园诗，仿佛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一把老旧的油纸伞扯出的绵绵长长的落寞与缱绻……

徐志摩说：“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相遇也许偶然，相知一定是缘——呵，夜夜泡软我梦境的水乡江南。

“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烟雨是江南山水挥洒自如的写意，是古村深巷挥之不去的乡愁。有了烟雨的缠绵悱恻，嵌满苔藓的屋瓦似乎也成了片片墨绿的心事，雨巷也有了朦胧的层次与讳莫如深的想象力。这时候，一把缀满木棉红的天堂伞摇摇曳曳，颤颤闪闪，由远而近，不知是从氤氲的小巷深处撑来，还是从漫天的烟雨罅隙兀然飘来。妙龄女郎高跟鞋叩击石板路的声响，“咔、咔、咔” 遒劲铿锵，韵味幽长，似乎每一个节点都扣在心灵的琴键上，扣在空濛的雨弦上。继而由近而远，只遗下一抹风姿绰约的倩影或隐或现，在空寂幽深处久久地游弋传响。虽然只是转侧的一刹，擦肩而过的回眸，就已在灵魂深处扎根，悄然长成江南水乡羞怯、隽永、灵动的模样。

我曾朝夕相处、百般流连过广州市天河区猎德村。那些蜘网般纵横交错、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的古街深巷，现已成为广播、电视、旅游观光塔“小蛮腰”隔江相望的经济、文化、艺术中心。她还有了一个新的好听的名字——珠江新城。城市在霓虹灯里疯长，一些人情世故、乡风民俗却随村落悄然隐去。那些恣意延伸开去的昏黄街灯，可是乡村遗失的一串串依依不舍、婆娑黯然的泪光与乡情？

深巷、烟雨、佳丽，静默、婉约、迷人；黄昏的山水田园，亦妙不可言。伫立云浮市迎宾馆通往南山公园的长堤上极目望远，几座比小品还精致、峭拔的峰峦，娴静地兀立在夕阳的温柔里。山上一片葱茏，涂抹着晚霞的金辉，洋溢着蓬勃的生机。山脚下三五间安谧的农舍，仿佛山峰张望世界的窗口。几缕悠闲的炊烟，缭绕盘桓，一直融化到妙曼多姿的光晕里。路旁的彩虹桥头，三角梅正开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比那落霞还要绚烂几分。桥下流水淙淙盈盈，翻卷着霞色与花儿的光影，舒朗地流向不远的西江……

桥的尽头，一片沃野田畴直绵延到远山的怀抱里。一栋栋塑料大棚，宛如绿浪中一篷篷鼓胀的白帆。旁边的田塍里，农夫正吆喝着老水牛趟水耙地。仿佛大棚里的稻苗，明儿一早就可以插秧落地，变成绿莹莹的风景，变成金灿灿的收获。那一边高的玉米正忙着秀穗，这一边矮的蔬菜则刚好苫住地皮。年轻的农家女提着竹篮，正小心翼翼地采鲜摘绿。头上随意挽起的蝴蝶结，在微风中飘飘欲飞，像是浪漫地抒情，又像是四下里好奇地张望。那纤细婀娜的倩影，缀满流霞缤纷的五彩，像田园夕照里的抒情诗，韵脚有致地徜徉吟唱……她摘菜，也摘生活；她摘几抹云霞，也摘一份惬意的心情——谁说江南没有春天？那是因为江南四季如春呵！谁说江南没有四季？那是因为水乡每天都呈现着四季秀色可餐的模样！

“远山有情拍浪劲，青黛无语带云横”。我曾有幸去惠州采访并在细雨斜织的罗浮山下驻足。罗浮山素居“岭南第一山”之尊，山灵水秀，风光旖旎，是国家级5A风景区。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杨万里等历代名家都曾慕名而来，寄情山水，咏志抒怀，并留下许多珍馐佳肴般耐人寻味的诗赋题词、摩崖石刻。时被贬惠州却乐观豁达的东坡先生，就有“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绝句脍炙人口，常吟常新。更有好几个版本神秘而美好的传说，与这飞瀑古刹间空谷传响的晨钟暮鼓遥相互应，拨动游览者心灵的琴弦……

远处一畦畦水田，稻苗葱郁，一碧万顷，齐刷刷铺到了山根儿。有熟悉的江南小调云霓般飘来，盘桓萦绕，沁心透脾。四下逡巡眺望，却只有无边的静默，无边的澄澈，无边的绿和思想，给人一种“鸟鸣山更幽”的空灵意境与天籁和鸣的美感，却又比之多了几分傲然的活力。眼皮底下一方方鱼塘，像徘徊着天光云影的明镜，锃亮耀目；又像寻觅罗浮山中美好传说的眸子，清澈传神。背着斗笠的看鱼老汉，斜仄着身子铆足了劲一抡，一张大网就高高圆圆地扬起，一起撒出去伏入水面的，还有老汉的自信与承诺，我们的期盼与欣喜，以及江南水乡地道纯正的风情与况味……呵，柔柔的水乡思绪，软软的梦里江南！你令我禁不住想起了李清照愁肠百结的小令，还有戴望舒、郑愁予掺着点悒郁与伤感的诗行。

我们选了几条肥而大的带走，其余的又都游回了塘里。过称的时候，老汉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说：“这鱼要贪吃，长得就大就肥，其不知这是急着找死啊。”

珠江是江南的母亲河。珠江夜游是广州十大名胜之一。浓浓的暮霭与涔涔的水汽把江面妆点得如梦似幻的时候，一身珠光宝气的游船，就鸣响磁性极强的汽笛起航了。思绪随之追逐船头“哗哗哗”的击水飞珠溅玉。两岸翩跹逶迤的灯火，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朦胧中透出缥缈却清晰的柔光丽影。当空一轮满月，你望定了她，她就钟情了你，恬静而温馨，专注而投入，像是心有灵犀的私语，又像是两情相悦的爱吻。夜是梦的故乡，梦是情的依托。偶尔一两艘游船鸣着汽笛、撒着欢笑擦肩而过，桨声灯影，月色水花，刹那间聚拢弥散，跌宕汹涌，随波逐流，出神入化。这搅得江在天上流、月在水中游的异幻奇观，则又是另一番的赏心悦目，美轮美奂，楚楚动人。即便下了游船许久：触，夜是黑的；抚，情是潮的；扪，心也还是美滋滋、甜丝丝的呢……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过去从书中诗里感知江南水乡，似乎多是略带乡愁与忧伤的婉约柔丽，是幽怨箫声般的失落惆怅，或者小家碧玉的姣怯羞惭；而此情此景，我领略到了她高山流水、曼妙飘香、诗词唱和的大气与奔放。

回到租住地的巷口，夜已经很深了。一张方桌一把壶，两位老人两盏茶，正就着灯光月光对饮。茶盏还不如北方的酒盅大小，又从华灯初上直饮到灯火阑珊，料也绝非仅为解渴。是品时光、兴趣的滋味，还是品恬淡、悠闲的舒朗？是品日子、人生的况味，还是品茶香、晓月、静夜的绵长？淡淡的茶香与月光、灯光交融在一起，夜也有了壶与茶的琥珀色，有了月与灯光晕的空濛与宁静致远。时光在无语的咂摸里悄悄溜走，岁月在静默的品味中慢慢变老。

走进深巷，蓦然回首：两位品茗的老人正变矮变小，仿佛一瞬间也凝固成了两盏意境淡泊的茶。这就是江南——晨昏有烟雨雾霭缭绕，日夜有茶色茶香浸泡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