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石泉印象

王黑黑

在当下的中国，拥有过的近3000个县级行政单位，在划掉各种市辖区、自治县、旗等等之后，狭义上的“县”只剩下了1347个，石泉名列其中矣。

而说起石泉县，恐怕全中国大部分人都会一脸茫然，毕竟中国之大完全不是欧洲国家人们所能体会的。所以，不知道的县，在咱中国多着呢。然而，对于一个读过《三国演义》的人，一定听说过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子午道。从西安附近（古长安），通往西南诸地，穿越秦岭者共有六条古道，曰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库谷道、武关道。而子午道是其中唯一一条从未曾被偷渡的古道。历史上蜀军大将魏延在北伐前曾经向诸葛亮请命“请兵一万人，与亮异会于潼关，如韩信故事……”而诸葛亮可能觉得魏延将军计勇均不及韩信，或者真的是疑其脑后有“反骨”而拒绝了魏延。不过，子午谷的险途也可能是诸葛亮内心恐惧的真正因素之一。其实，若说历史趣味，应该往前说到汉高祖刘邦，当初被项羽封为汉王之后，他正是从子午谷通过去到汉中任上，并于此道沿途分兵镇守。数年后大将韩信亦正是经此道杀回关中，进而助刘邦夺取天下。古书中有记述：“长安有子午谷，北山是子，南山是午，午道秦南道也。”这个南道的出口乃在石泉县也。

也许正是因为子午古道的雄险，容易造成地方军阀割据的态势，所以唐帝国统一中华之后，便将子午道进行拓宽整修，削去很多险要不便之处，大大地方便了西南与关中的经济往来和人文交流。最最浪漫之处，子午道亦被后人呼为“荔枝古道”。唐玄宗为迎合杨玉环食荔枝的喜好，颁旨在四川涪州建荔枝生产基地，然后用快马经过子午道接力送至长安，这段路途虽只1000多公里，却也要昼夜不停加急接力跑上7天，足见路途之险，好在这一切皆成历史掌故，现今我等可以一边啖着荔枝一边凭吊古迹了。

石泉地处秦岭、巴山北南夹峙之间，汉江从中穿行而过，由于汉水亿万年来的切割作用，山多峭壁，水多激流，河谷深深呈v字形。又由于秦岭山系与巴山山系分属不同的造山机理，石头组成也不大相同，是个真正的南北分界处，故县北的崇山峻岭，跌宕雄浑；县南则乱石穿空，喀斯特地貌突出，石灰岩溶洞密布。如此，要山得山，要水得水，虽说归属陕西，但却与黄土高坡的陕北成了极大反差的对比，一派南国风情，植被郁郁葱葱，米谷丰饶，桑麻遍野，茶园满山，上天还格外青睐石泉子民，据《县志》记述：“石泉县为富硒区，……全县193个行政村，190个土壤达到富硒标准，地表泉水、溪水全部含硒。”实乃长寿养命之福地矣。

己亥年初夏，受石泉柚子茶的王建新、龙群英夫妇之邀，有了一个短暂的石泉之行。行程虽然短促，但却惊讶于石泉的美好，故不得不作一记叙。

甫入石泉，被带到老街，这是政府近年来花心思打造的恢复传统风格式样的街巷。东西端连接着明代的东西两个城门洞。老街不长，也就两里路的样子。东西城门仍然有明代的大部分建筑保留。据县志记载，石泉旧年无城，以汉水为池，倚为险要，明成化17年，分汉阴之石泉堡为石泉县，恰好此岁大熟，时任县令的张翔应民之请，发起募捐，建立了城墙，从遗留来看，城墙应该也是夯土为实外包砖石结构，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后北门改为炮台，故又在南边另开便门，仍保留四个城门的设置。由于石泉城门依地势而建，故而县城非是正南正北走向，而是随汉江水势从东南斜向西北与正南北轴形成一夹角，从地图上看，这个县城各门皆不在正位，有点“歪门邪道”的感觉。说句笑话，从风水上看，大利西四命的主政官。

也因为汉江上亿年的切割作用，故而城南的汉江成了一个天然的护城河，且河岸陡峭，因而石泉城自然成了一个易守难攻之地，进攻者皆要承受仰攻的不利地位。东西南三个城门外便是急坡。尤其是东门外，层层叠叠的石头台阶以及沿街分布的民居，若是巧加规划，将远处天际线让出留白来，当是一个很富有乡愁诗意的风景。东门的城门洞放有两排磨得锃亮的大鹅卵石，乃是城乡老百姓在此歇息闲聊之处，颇有古风，我们来时便有好些人散坐于此，抱膝闲聊，东拉西扯说些个宇宙洪荒的事，有夏日里的凉风穿洞而过，给每个人都带来了惬意的表情。

石泉老街如今也是多为临街店铺。它的改造最为成功之处在于大量保留了原住民，使得整个大街活色生香。翻新的古建也很有几处，比如禹王庙、江西会馆等。还有一个没见到开门的县衙，门口有几尊衙役的铜塑。倒是有一日早上，在县衙门口见到一只生着金黄眼睛的黑猫，带有古代衙门班头那种狐假虎威的派头。

明末的战乱，给石泉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尤其是张献忠的过境屠杀。据康熙年间的人口调查底册记载，当时全县亡逃4万余口，仅存570余户，余2098口。故清政府趁着外地灾年，大批从湖北、江西、安徽等地移民，以充实石泉人口，也正是因为如此，故而在石泉形成了许多带有明显地域文化的生活圈层，其语言也与其他地域不同，更接近北方官话的多一点。大量的移民与多彩的文化带来的一定是开放的心态和包容的情怀，更重要的是商业流通的发达，美国当初就是这样一个情景。石泉有着汉江的便利，虽然逆水行舟，纤夫吃力，但从汉口镇启运的砖茶，也有沿此路北上者，贩运到口外，到恰克图。再说，此地自远古以来便是蚕桑发源种植的地域之一。全国唯一的国宝文物——写实“鎏金铜蚕”便出土于此，因此上可以说，此处乃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便是至今桑、茶仍然是当地农业的重要产业。所以当年“微茶楼”里响当当的才女龙群英，才会跟着先生返回故里，利用当地的特有物产，加上家传秘方，生产出全国少见的柚子茶，这种极具保健功效的“土特产”，大受人们欢迎。小两口在老街上开的有“木竹山茶楼”，每日里送往迎来，这个龙女呢，活脱脱一个“阿庆嫂”，但比阿庆嫂多了一份才情，写得一手好诗，所以“往来无白丁”。不几年功夫，便将个茶楼经营得红红火火，现如今成了老街上的名角儿，我将另外有文专门写来。

主人盛情相邀，驱车数十里，深入到一个叫“熨斗镇”的地方去看看他们自家的茶园。这个镇的名字很有趣，据说是因为这个上千年历史的古镇地势俨如一把熨斗，不过我倒觉得有点二次元的味道：专治各种不服，把各种刺头都给你熨平喽！（一笑）茶园在高高的山上，山道弯弯盘蜒而上，皆是新修铺的水泥路面。沿途而上，深深体会到中国政府的亲民之心，虽然山里住民分散人少，但是道路村村通工程确实宏大，给世代山居的农民添了很大的方便。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们不太注意的方便之处，就是在各处山头，哪怕没有人烟，我都特意拿出手机看下信号强度，应该说都是很令人开心的，移动信号覆盖率和传输速度估计在全世界敢排第一。我曾多次去印度，在这方面印度与我们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即便是美国恐怕也很难做到。以前说“要想富，先修路”，现在信息时代不仅要修有形的道路，还要修空间的信息道路，似这般5G时代，基站建设又是一个巨量工程，经济发展精准扶贫，如果不能让山区居民也能具有与城镇同样的信息公共基础条件，将更会造成双重的贫富差距，一重是财富上面的，一重是知识信息上。所以中国移动、中国电信这两个国企虽然被人诟病很多，但在这方面还是付出了牺牲，功不可没。中国共产党的基层干部深刻认识到自己作为工人农民的阶级代表，要做人民公仆的意义。我们在村里见到了几位从县机关下来挂职工作的青年人，从旁观者的眼光，看他们面对几位乡民的问题处理，发现这种为民纾困解难的精神在年轻人身上还是有传承的。好不好只看态度，他们没有嫌弃的眼神，没有居高临下的态度，很热情的为来人张罗，还有一杯茶水奉上，我在一旁都深为感动，这也与石泉人天生的宽容亲和性格有关，这样的乡村干部还是要让人挑起大拇哥来点个赞的。只是放眼望去，现在的乡村好像到陷在无数的表格文档里了，有好几位村干部都深埋在各种报表中，化身统计员，桌上也堆满了高高的文件夹。我不懂政府现下的体系，只是觉得能不能给这些好干部少些杂务，多些时间与乡民拉拉家常呢？（这次来石泉，还接触了几位县机关的领导，与我去过的有些其他地方的干部相比，石泉的干部最难得处是“朴素”二字，能力和思想，大家都好说，但朴素不易，我这里说的是精神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朴素。所以我觉得石泉是那种社会学上适合于做田野调查的好地方，这里“民风淳朴”）。

民风淳厚还表现在清早的石泉老街上。早起遛弯，见到老街上有我们城里人久违的菜市，那种自由市场，乡民或担或车，将一些蔬菜杂什弄来卖与城里人，用的大多还是那种杆秤，这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的风情久已不见。咱们石泉的官员真不错，他们能懂得这种早晚市不仅是方便民众，它还是一种文化，延续的就是那种淡淡的“乡愁”背后的东西。殊不知除此以外，在讲商品经济的时代，它还是一种平抑物价的手段。这些个摊贩在集市上自然而然的就形成“市场竞争”，他们各显神通为的是把自家的货早早卖出去变现，所以价格是被“看不见的手”调控的，而贩卖者一般只是进行买入卖出的简单利润计算，不会再有什么房租、水电、人工、税收之类的叠加因素，所以市价不会太高，从而降低了城里人的恩格尔系数。反观我们城市“规划者”和城管部门，先是要将这种市场取缔，代之以拍卖土地之后的商业地产，搞大卖场，还有一个就是取缔街边一切小贩的生存空间，更要统一门头，消灭文化，如此一来市民的视觉愉悦先没有了，然后就是什么“车厘子自由”、“苹果自由”等等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大卖场里打着有机旗号来路不明的高价食品，使得城市白领愈来愈发现吃不起。所以，在这一点，又要为石泉的干部点个赞。有了这些菜贩子，生活才变得有滋有味，那些个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手工制的老豆腐，哪一样不让人眼馋？有位老大爷，穿着自己手工编就的草鞋，推着一辆双轮铁架车，乐呵呵的坐在街边等顾客，一点不着急的样子，也不吆喝，车上的东西既有鲜菜鲜果，也有自家腌的腊肉，我上前套近乎，却原来老汉今年81了，家中子孙满堂，只是闲不住又不爱打牌，所以每日里寻些个时鲜来看看街景逗个开心。我们连忙下手买些个水果照顾生意，完事要给老大爷拍几张照片，大爷很是配合，脸上露出的那种世外桃源的笑容，嘿嘿城里人，您能来一个吗？

我们来时，节令正好，不冷不热，瓜果也正当时。沿汉江而去，登山远眺，该有的美景这里一样也不少，还比别处多了富硒这一条。据说此地长寿老人满地都是，想想也不奇怪，这里人自种自吃，全凭天然，只要吃得饱，世道又太平，农民连几千年一路交的税都全免了，只要不是贪心不足，何愁不得长寿。所以呀，我倒是建议石泉向着康养之乡的路子上去，让人来此换换空气、换换心境，养养老，这样一方面拉动经济，一方面也促进文化发展。否则放着大好山河岂不是浪费？

临走那天，我们说起石泉还是著名朱鹮保护地，据说境内常住的种群已经达到100多只了。这也是与当地人们的保护意识的提高和生态环境的改善有关，只是此次未能有时间去探看一番，也许朱鹮们在网上读了我这篇文章以后，下次会开恩亲自接见一下吧，期待再次石泉之行。

2019年6月20日南京大学宁孜勤教授写于陕西省石泉县老街木竹山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