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明月

YY

1、

晚饭后，我和姐姐坐在前坪，一起看月亮。

月亮从对面的山垭间升起来，照亮连绵的群山和山谷里的村庄。天地间有薄薄的雾气在升起。起先有一只狗在叫，后来凑热闹一样，互相助威，远远近近地喊成一片。

九月的乡村，暑气退去，四野间或有几声青蛙的鸣叫，稀稀落落，有气无力，不过是个配角，更多的是蟋蟀等秋虫的演唱会主场。

月光照着山河大地，照着我和姐姐。

姐姐教我唱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她唱得并不怎么动听，但是眼睛闪闪发光。我正处在对所有歌曲都感兴趣的年龄呢，学得很起劲。

“她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唱到这里，我快要哭了，忍不住问：“姐姐，地主怎么这么坏？”姐姐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我十分担心，是不是天底下的地主都会欺负所有的妈妈呢？

爸爸已经去世，我们只有妈妈了。要是妈妈也没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该怎么办呀。奶奶虽然爱我们，但她是老人，她没钱，我们吃什么呢？

我唱着歌，想起这些，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地主的怕与恨，也充满了担忧：妈妈这么晚没有回来，她去哪儿了？

其实，当时地主都已经消灭几十年了。

那时的月亮，在我的心里，是一个忧伤的故事。

2、

中秋节快来了，奶奶拿回家几块月饼。

那是一种硬硬的圆饼，里边有很多种甜的仁，外边裹满了芝麻粒。我最不喜欢吃这种月饼了，每次咬到里边的橘子皮，我都要吐出来。

弟弟他们也不爱吃。但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挑什么呢？有月饼吃就不错了，一年还才一次呢。

晚饭后吃月饼，一家人团座在前坪，我们把妈妈围在中间。

妈妈给我们分的月饼比奶奶的好吃多了，同样是五仁，但是没有橘子皮。软软的，厚厚的，一口咬下去，绵绵的，入口即化，甜得恰到好处。

我们先吃奶奶给的月饼，当着奶奶的面，咬下一大口。奶奶给我们摇着扇子驱赶蚊虫，看着我们吃月饼，咧开嘴巴笑。

一边吃月饼，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圆，和我手中的月饼一样圆，像个大银盘挂在瓦蓝的天空中。它让我想到妈妈带的那个徒弟，我们叫她嫦娥姐姐。

嫦娥姐姐有一张和月亮一样圆的脸，一个眼睛鼓鼓的姓曾的男孩子正在追求她。

有一次，我在妈妈的缝纫机上看见一封信。打开一看，第一句就是：“亲爱的嫦娥，我记得你亭亭玉立的眼睛……”我拿出红笔来，打了把叉，写了个批语：“亭亭玉立不能用来形容眼睛！！！”三个惊叹号。

这件事情，让妈妈和嫦娥姐姐乐不可支，笑了半天。

月亮正在天上静悄悄地挪移，我想到嫦娥姐姐了。长大了真可怕，长得这么好看的姐姐也要嫁给一个写病句的男人！要是换了我，宁可不长大。

其实，最悲惨的不是嫦娥姐姐嫁给了曾姓小伙，而是她嫁给他以后，没几年，他就在地下挖煤时死于瓦斯爆炸，给她留下一个不足三岁的男孩——这种事情在南方的矿区是常事。很多不幸的女人拖家带口到矿区来闹，在地上打滚，哭到撕心裂肺……

可是当时我们都无法预知前事，谁也无法阻止有满月一样脸蛋的嫦娥姐姐嫁给那个疯狂给她写情书的男人，谁也无法预知她将来人生是否圆满。

妈妈面带笑容，她今天心情很好：“我给你们出几个字谜，你们要不要猜？”

这是我最喜欢玩的游戏了，当即大声嚷嚷着“要‘’。

只要妈妈没有在月光下晕倒在田野里，只要她没有被欺负，让我干什么都乐意！

妈妈出的谜面不能用文字表达，都是家乡土话，但是基本上都被我孜孜不倦地钻研出来，除了最后一个“脚”字，不知道是当时我还没有学这个字呢，还是确实不够聪明。

谜底最后拼成了这样一句话：讨、些、热、水、洗、脚。

真是不能理解！

是谁要讨些热水洗脚呢？我琢磨不透，见过讨米的，还没有见过讨热水洗脚的呢，真是太奇怪了。难不成这人和我父亲生前一样，需要踩单车从县城赶回，路途太远，中途歇在别人家了吗？

那个时候的月亮，在我心里，是一个团圆的故事。

3、

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传说，还是书上看来的故事，我和姐姐获得了一个令人期待的信息：七夕节的晚上，如果躲在葡萄架下不出声，可以听到天上牛郎织女的悄悄话。

我们掰着指头数，好不容易等到七夕这一天。

两姊妹提前钻入后院的葡萄架下，屏息等待十二点钟的到来。“姐姐，会不会什么也听不到啊？”“嘘——”姐姐用眼神警告了我。

我叹了口气，唉，好难熬呀。如果听到了，牛郎和织女会说些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深夜没睡，我也第一次有了机会，可以安静的看一看天上的月亮。

透过葡萄叶间的缝隙往天上看去，月亮也正在看着我。它好像知道我在躲猫猫，偏要洒下清辉来，顽皮地落到葡萄架下，照亮我绿色与白色碎花的确良衣衫的一角。

月光洒下来，落到我家的屋檐、前坪、树林、后山……月光落到哪里，哪里就雪白一片。

我想象月光落下来的声音，像后山的松针落在丛林里，刷刷，轻微的，不细听压根听不见；又像凉凉的风，拂在额头，脸上，胳膊上；又带点点春阳的暖，茸茸地照亮姐姐的脸庞。

跟白天张牙舞爪火辣刺目的太阳比，我更喜欢夜晚低调安静的月光。

我从此养成了一个人看月亮，听月亮的习惯。

后来高中读了范仲淹的诗词，才知道，这样的月光，叫“月华如练。”——如白色丝绸一般，滑过肌肤。

天上没有星子，夜空瓦蓝，显得深邃。

十二点钟如期而至。我和姐姐大气儿不敢出，侧耳细听。

良久，我们的耳畔，除了远远近近的狗叫声，蚊子的嗡嗡声，各种角落里秋虫的唧唧声，后山偶尔的几声鸟叫声，还有些微的风声……交织成一片声浪，我们始终没有听到任何来自天上的说话的声音。

“听不到……”我泄气的看着姐姐。在葡萄架下躲了好半天，身上被蚊虫叮了几个包，痒死了。

姐姐只好带着我一起走出葡萄架。葡萄叶里漏出的月光，在姐姐的脸上晃过，忽明忽暗：“没听到”，姐姐无奈地说。

那时的月光，在我心里，是一个浪漫的神话故事。

4、

前些日子6月14，2022年超级月亮出现在天中。我用华为mate40pro拍了照片，连月亮上的环形山，都清晰可见。我发了朋友圈，几十个朋友点赞。

跟我的童年时代比，如今的科技和社交真是日新月异，令人炫目，似乎无所不能。

可是，纵使如此，隔了四十年光阴的长河回望童年时代的那轮月亮，那首姐姐教过的歌谣，那些猜过的字谜，那些浪漫的神话，我的已经作古的祖母，年轻的嫦娥姐姐，和我的已经青丝变白头的母亲……那些童稚的担忧与幸福；期盼与失落；爱与被爱……还是留在了记忆的深处，像一列火车，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

如今的月亮，已不再是故事，而是半个世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