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 雪海 月

如斯我言

左满明

天山、雪海，还有天山上空的月，在深邃的夜空和浩瀚无垠的戈壁里，它们几岁了？人们不得而知。当踏着西王母、周穆王曾经的路径，沿着汉使张骞、班超的驿道，依然守着唐代戍卒的烽燧，好似挥舞着蒙古骑兵的弯刀，还有那个曾经淹没了的历史名词准噶尔汗国，路过了戍臣林则徐开掘的坎儿井，依傍在封疆大吏左宗棠的左公柳下，走到了历史的今天，与我们重逢。

尔从太行来，不知边地事。不需要多余的吟咏，两千年来，无数诗家已经为你——天山、雪海、月，准备好了词句。

天山古称北山、雪山、阴山，横亘于亚洲腹地。

《山海经》称天山为"（西）王母之山"。天山东段，博格达峰西北的半山腰上，有一个高山湖泊，宛若一块晶莹的宝石镶嵌在绿林雪峰之间，这就是被称为“人间仙境”的天山明珠——天池。传说，天池是上天王母娘娘的沐浴池。又说，3000年前，天池是游牧部落首领西王母居住的仙境瑶池，西周周穆王曾驾八发御攀漫游至此。

历史到了大汉。汉初六十余年休养生息，武帝十八年的卧薪尝胆。年仅十六岁即位的汉武帝，第二年，从派张骞率百人探险队“凿空”西域始，到张骞返回长安，为大汉提交了世界上第一份关于西域诸国的综合报告，汉武帝整整等了十三年。而后，派各路大军征讨漠北匈奴，战胜河西匈奴，开通河西四郡，打开通往西域的东大门，这又用了五年。汉武帝凿通西域，开疆拓土的战略雄心，才正式拉开帷幕，任重道远。汉武帝派张骞二次出使西域，联合大月氏，打败匈奴，伐大宛后，声威远震，汉使往来不绝，并屯田渠犁。但这不是最终的胜利，此后，汉匈在西域形成了拉锯战，你来我往，此消彼长。到宣帝初年，汉匈仍以天山为界，南为汉朝势力范围，北则为匈奴地盘。自张骞后，直到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己（刘恂）称帝，汉匈又持续相斗了七十余载。

公元前72年，汉宣帝刘恂即位第二年，刘恂发铁骑16万，分五路攻打匈奴，这是两汉四百年最大规模的一次对匈奴的战争，大伤匈奴元气，开始向汉求和。汉宣帝亲政第一年（前68年），遣屯田渠犁的郑吉，率兵讨伐车师。又遣冯奉世出使大宛，进攻莎车，平定南道，征服大宛国。前60年（刘神爵二年），汉宣帝设立西域都护，西域诸国才尽归汉朝之列。“张骞之始，郑吉之终，汉武之愿，汉宣实现。”汉家经过一百多年的西征北战，才取得了征伐匈奴的彻底胜利。西域都护的设置，不仅是汉王朝，更是华夏史上一个划时代的重大事件。此后，天山南北广袤之土、雄阔之地，终属华夏之疆、中华之域。

汉代文献记载的张骞

战争，给予了参与者更多的血泪。天山的月与雪，几乎无人欣赏，有的是悲戚与愁苦，至少在汉代。

汉代一位和亲公主曾写过一首描述远嫁西域的诗，汉武帝读了之后，也感动不已。这首诗，就是西汉乌孙公主刘细君的《悲愁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首诗直白如话地诉说了自己远嫁后的生活情况。住在这里常常想念家乡，心里十分痛苦，我愿化作黄皓啊，回我的故乡！

唐代经略西域，已有了很多的经验。唐代的戍边大将都有诗人的浪漫情怀。

李白从碎叶路过天山，对天山、云、月和雪，有了清晰的印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还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从未看。”

岑参旅居边地时间最长，两度赴天山南北的轮台，曾在今乌鲁木齐东南的乌拉泊古城边的轮台厮守三年。后一次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后，安史之乱发生，变得有国无家。对天山和雪海，有彻身体会，对天山冬天的温度情有独愤。他送走了高判官，迎来了武判官，送走了武判官，迎来了崔判官……一次次的送行，都是一次次在天山极冷天气里进行的。把悲戚、伤心、痛苦无以言表地压在心底，爆出的却是像爆米花一样扩大了的一腔戍边卫国情怀。他说：“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鸟飞绝，轮台路上马蹄滑。”再次相送，“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送行必有烈酒。每逢离别，星夜帐里灯烛高悬，大碗清酒大块吃肉，酣畅淋漓。岑参酒酣耳热之际，奔涌出了大漠边关壮怀激烈的边塞诗句：“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直喝得汉月垂泪、唐马呜咽、胡沙飞扬。

都是戍卒、征夫的诗句惹的祸。本来陆游对于天山还不如我们，只是一个想象。因为他所处的时代，祖国已经没有了北方，连我们的家乡太行山的山西，也成了金人的天下。神州千里，腥臊满地；满街狼犬，遍地腥云。所以，秦岭淮河以北，太行山和黄河，没有南宋。《诉衷情令·当年万里觅封侯 》里，南宋诗人陆游只得对比国家昔日的汉唐，对不争气的赵家子孙，来一次咬牙切齿的冷风热潮：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人世间充满改造。元时耶律楚材，是十足的中原人。他供职元朝，对北方大漠和天山、雪海和月，是最近距离的触摸，他和林则徐、左宗棠，都是地地道道的天山“一密 ”。但是人为国师，林为迁客，左为疆臣。在咏《阴山》里，他说：

八月阴山雪满沙， 清光凝目眩生花。

插天绝壁喷晴月，擎海层峦吸翠霞。

松桧丛中疏畎亩， 藤萝深处有人家。

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

每个人的身份，都是与心情相联结的。林则徐《塞外杂咏》，则是晴时也作雨时，喜时也是悲时：

天山万笏耸琼瑶,

导我西行伴寂寥。

我与山灵相对笑,

满头晴雪共难消。

左宗棠驻守新疆时同乡题赠：

大将筹边尚未还，

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

引得春风度玉关。

隔壁的荒凉，沙漠的浩瀚，激发出古人的激烈、苍茫甚至是悲戚。现代人少了这些元素，自然没有了那些情怀。在歌咏天山诗作浩如烟海的海量作品中，其中作者陆地的一首，雄壮巍峨。现抄录如下：

起地接云似剑拔，

餐沙饮雪玉当瓜。

迢迢西去三千里，

八骏归来醉忘夸。

左公柳

再现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场景

世上并不缺少风月。天山月在浩瀚的戈壁沙漠中，没有雾霾，没有沙尘暴的时候，却是一种难得的景致。中国的、外国的，高山的、平川的，譬如钱塘潮的海上明月、饱经风霜的卢沟晓月、埋没太行的珏山圆月……还有数不胜数的其他赏月的去处。但是，它们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没有大漠，没有戈壁，没有雪山，没有草场，没有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没有周穆王和王母娘娘的言欢，没有狼烟，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胡琴琵琶羌笛，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没有醉卧疆场；没有汉唐，没有楼兰，没有成吉思汗、察合尔和准葛尔，没有康乾百年征尘，没有左宗棠豪情抬棺，没有民国大员，更没有共和国的屯垦戍边……

故此，它们必不能称为天山、雪海和月，更不必奢为山、海与风月。

有资格的，只有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