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引语:新平自古为边徼之地,元初始内附,境内夷蛮所宅,狉獉未化。明天启四年,地方夷民因官吏盘剥,居住环境恶劣,生存不易,便滋生了以抢劫为生的职业——盗匪。直至解放后,在新平延续300多年的抢劫历史才得以强制根除。本文讲述的是民国时期哀牢山上股匪的生活琐事,供笔友了解这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p> <p class="ql-block">“二哥,我中枪了,快帮我一把!”我回头一看,你大伯已跌倒在地,待我折返身来用力将他扶起准备往后山撤时,才发觉他已经无法动弹了,眼见愤怒的村民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我怕逃不掉,就撇下你大伯独自跑了。到达村后的至高点,回头一看,见你大伯已被村民的火把包围,棍棒像雨点般落下,起初还能听到他鬼哭狼嚎的哀求声,片刻便悄无声息了。接着,见一村民挥刀从你大伯身上割下个血淋淋的东西,因为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我当时就估计你大伯完了。唉!都是我俩造的孽哪!</p> <p class="ql-block">村里人都管我父亲叫二双,慢慢长大后知道二双是孪生兄弟,也就说父亲还应该有个哥哥叫大双。我曾分别问过爷爷奶奶,大伯哪去了?他们均面露不悦之色、表情复杂地告诉我,死了。大伯既然死了,清明上坟咋不见他的墓呢?由此,我断定大伯的死定有难言之隐。为不再戳自己亲人身上的疮疤,此后,也就断了再向他们询问大伯死因的问题。但要忘记大伯是不可能的,逢年过节,奶奶烧纸钱、泼水饭时都要念到大伯的名字:“高昌荣啊,你这个不孝的儿,活着的时候不听妈妈的话,是不是遭报应了!你到阴间再不能造孽了啊,需要什么,托梦跟妈妈说,妈妈买了烧给你。今天过年了,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回来吃吧!”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看得出来,几十年了,奶奶仍一如既往掂记着她的大儿子。</p> <p class="ql-block">我虽然长在农村,但因父母尚身强体壮,所以,年少时家里的农活一般不用我插手,大多时候无所事事,整天东家进、西家出,听乡邻们唠嗑。一天晚饭后,无意间走到邻居王二巴家门前,偶然听到王二巴提到大伯的死因。“……其他人都跑了,我和高昌荣负责断后。我对着屋内大喊,大双快点,大家都出村了,躲藏在村庄周围的人正吼叫着往村里赶呢!大双提着裤子跌跌撞撞跑出来,我二话没说拉上他就往村东头跑,忽然躲在路边的村民迎面向我俩开了几枪,那火枪威力大啊,打在我们身后的石头上冒起无数耀眼的火星。我一看前面有埋伏,就拼命沿路边的挡墙爬上菜地,见高昌荣倒在地上大哭大叫,又跳下去救他,发现他双腿中弹,已无法行走了,才又不要命地逃出来,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命大?”另一人应道:“二哥,你这叫命不该绝,你想想我们这帮人还活着几个,大多都不得善终啊!命哪,要不是日子难过,哪个愿意干这种在刀尖上舔血的活呢?不说了,不说了,来来来,喝!”听声音,我已断定与王二巴一起喝酒的人是寨脚的罗八。</p> <p class="ql-block">一听他俩谈论的是困绕我多年的大伯的死因问题,我哪还忍得住,大步跨进屋,明知故问道:“王二伯、罗八伯喝酒啊?”我的猝不及防到来,把他俩惊得呆若木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异口同声质问道:“六斤,你来干什么?”我说:“没事,随便逛逛。”王二巴用犀利的眼神逼视着我:“刚才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我说:“听到你们提起我大伯,就想问问他是怎么死的?”罗八慌乱地应道:“打架,因为我们惹到人家,两边就打起来了,我们人少打不过就跑,他们开枪,你大伯运气不好,被打死了。”罗八结结巴巴说完自认为还算编得圆满的故事,脸色缓和了许多。我又问道:“那你们惹到什么人,我大伯具体死在什么地方?”王二巴暴口道:“别问了,你这娃娃,这都多少年的事了,知道太多对你家没好处!”气氛瞬间变得凝固起来,看着他俩愠怒的脸色,凶狠的目光,我想要不是自己已长成半大小伙子,估计他俩当时想把我弄死的心都有了。为打破这尴尬难堪的局面,我只能自讨没趣,战战兢兢退出来。</p> <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难道就这样让它断了?不!我这人好奇心重,尤其是关乎到家人命运的事情,岂肯尚罢甘休,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大伯的死因弄个水落石出。从此以后,我对他们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尽管他俩爱搭不理,高度警惕,敷衍面对,但我仍一如既往,丝毫不敢懈怠,绝不再提他们忌讳的话题。后来,当家了,有了自己的财力支配权,逢年过节便送上几十块钱或买上点东西上门孝敬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经过几年持之不懈的努力,他俩对我的态度慢慢变化了,从过去的爱搭不理,变为能主动东一句,西一句地与我拉拉家常,偶尔也会透露些他们年轻时干的事,但都点到为止,绝不深谈。</p> <p class="ql-block">1998年夏天,村里人去赶集,发生车祸,伤了六个,死了一个,当得知死的人是罗八时,我心里一怔,暗想现在仅剩唯一的一个当事人了,若再不加快行动,恐怕此事会成为我一生的遗憾。于是,想方设法与王二巴套近乎,但都不好使。看来要赢得王二巴的信任,只能去学喝酒了。学会喝酒,王二巴与我的距离明显拉近了,有事没事总会邀约我陪他喝上几杯,喝多了,左手一挥,示意我回去,他则踉踉跄跄爬上床,片刻功夫便鼾声如雷。王二巴这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很不合群,村里的人大多不愿接近他,与家人的关系也挺紧张的。因他经常无缘无故暴打妻子,辱骂孩子,所以,妻子和孩子都不愿意和他住,他也知趣,自觉搬到家里的碓房独个开伙。这人平生的最大爱好是喝洒,喝了睡,醒了喝,整天晕晕乎乎,有时也会拄根拐仗找个没人的地方晒晒太阳。因为长期嗜酒,王二巴的身体每况愈下,面色黝黑,双手颤抖,步履蹒跚,形象邋遢,七十刚出头的人,咋一看就像个八九十岁病入膏肓的老头子。</p> <p class="ql-block">2002年7月的一天晚上,我特意买上两瓶好洒,包上几包干菜去找王二巴喝酒。三碗下肚,王二巴醉眼朦胧,语无伦次,继而泣不成声。待他哭够了,才语重心长对我打开话闸子。六斤,这么多年来,你常来看我,不是送东西就是给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从我口中套些话而已。唉!现在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也不怕你怎么看,怎么想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本来我们是发过誓的,只能带进棺材里去,好在其他人都走了,既然你不达目的不罢休,那我就把当年你大伯我们干的事给你说说吧。</p> <p class="ql-block">人啊,哪个不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可我们没你们的福气,吃穿不愁。那年头,苦死累活也吃不上几顿饱饭。你应该还记得何麻子吧?我说:“记得,就是八六年在山上放牛摔死的那个。”何麻子不是摔死,是大烟瘾犯受不了,故意跳崖死的。他藏的那点货七五年就吹完了,烟瘾上来生不如死,好在他儿子有本事,偷偷买了些又给他吸了十来年。后来,国家管控得紧就再也买不到了,他跟我说过好多次,说不想活了,他出事的地方我去看过,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是自杀。何麻子是我们的头,他家是富农,小时候你我两家都很穷,何麻子这人仗义,从来不嫌弃我们,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有我们的份,慢慢的我们也就成为难兄难弟了。后来,何麻子他爹死了,日子也不好过了,他还沾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那点家财哪够他挥霍,两三年后,仅有的那点田地并被他卖完了。他妈被他活活气死,老婆孩子随他饥一顿饱一顿,眼看全家都得饿死,我们于心不忍,便相约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来帮他贴补家用。</p> <p class="ql-block">钱来得容易,我们的心也慢慢变野了,吃喝玩乐、坑蒙拐骗,附件村寨里日子没法过的、逃壮丁的纷纷加入我们的团伙。随着人数的增多,开销也大了,为解决大家的日常开支用度,我们商议后决定干大事。众人东筹西借花了二百块大洋买了把盒子炮和三支鸟铳,从此走上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罪恶之路。初入伙时我们也就十来个人,临解放前发展到三十多人。为确保团伙作案的保密性,我们每个人入伙前都要喝血酒对天发誓:“出卖兄弟灭我全家,兄弟不测为他父母养老送终。”所以,我们这个团伙纪律严明,义气用事,有福同亨,有难同担,关系比亲哥弟还铁。椎栗树吴常保中途想退出,就被大家用绳子勒死丢进豹子洞,毛竹箐张发贵在界牌抢劫中被地主洋枪打死,我们每年给他父母养老钱。</p> <p class="ql-block">我们团伙作案对外称出门做生意,抢劫对象一般分为三类:抢地主叫做牛生意,抢富农叫做猪生意,抢一般的人家则叫做鸡生意,就是东边买来西边卖,赚取差价的意思,因为那时候干这行的人不少,大家都成群结队而去,缕缕行行回来,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若有人员伤亡就说遇到土匪,那年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家人也就见怪不怪。我们的作案范围大多在新平境内,最远到双柏、镇沅、景东。作案时戴头套,操外地口音,被抢的对象根本辨不出我们具体是哪儿的人。</p> <p class="ql-block">初试身手时,抢三家村富农康有才,子夜时分,把康家老老少少控制起来,逼康有才,这家伙硬气,皮带抽、棍棒打都不说出钱藏在哪儿。还是你大伯有办法,用棕皮把他的头包起来淋上核桃油放火烧,康有才他妈才乖乖把藏在土罐里的银元抱出来。还有一次差点失手了,我们计划到镇沅樟盆作案,路上遇到七、八个赶着十多匹驮马的小马帮,途中在五省庙休息。大家知道马帮从内地去打洛,商人一般都要带大量现金,目的是收购烟土出来贩卖。大伙一商量,决定动手。何麻子掏出盒子炮瞄准领头的一枪毙命,其余的吓得四散奔逃,我们轻而易举获得几百块花钱。正当大家高高兴兴往回走时,新化杨和顺鬼鬼祟祟跟踪而来,他认出何麻子,忙赶上前跟何麻子打招呼:“何大哥,是你们啊!你看大家都是熟人,能不能把我的200元本钱还我,我保证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何麻子也与他打起哈哈:“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好说好说”。他一边要施三还钱,一边暗示我们把他干掉,罗八和你大伯趁他数钱的机会,用棕绳从背后将他勒死,抛尸荒野。</p> <p class="ql-block">我们平时作案是有明确分工的,上营盘胡开明、万世荣专门负责寻找抢劫目标,他俩的活动经费也最多。任务就是在戛洒街、河边街、丫口街子天寻找卖牛卖马之人,成交后就追踪到此户人家的住地,然后通知大家行动。这样的小打小闹虽然没什么风险,但来钱少。后来,要求他俩借街天赶集的机会与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喝酒吃饭打弟兄,探听当地富户情况,然后,装成生意人到实地踩点,待时机成熟后便采取行动。三角田谢朝云、王张保则在村子出入口放风,抢劫时遇到当地团丁、乡保来救援就鸣笛,听到笛声大家按既定路线迅速撤离。至于抢与不抢的决策权则由何麻子、罗八、你大伯和我定夺。帐归何麻子和施三管,他俩曾读过几年私塾,喝过墨水,每次收入扣下十分之一的储备金后,一律平分。你大伯和我牛高马大,腿脚快,负责断后,我俩一人拿一支鸟铳。何麻子挎盒子炮,罗八也带支鸟铳,他俩负责每次行动的具体方案。</p> <p class="ql-block">我们靠打家劫舍过日子,也是被逼出来的。四几年打小日本那会儿,官府搜刮得厉害,三老爹组织“滇南抗日自卫大队”,三天两头摊派门户款、收自卫队捐和派购军鞋、毛毯等物资,让我们捉襟见肘的生活雪上加霜,这种没有盼头的日子让众人心里十分煎熬,都迫切希望改变现状。初次行动尝到甜头后,大家便一发而不可收了,按何麻子的说法叫“弱肉强食丛林生活法则”。到四九年闹起了共产党,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景东梁星楼扯起“共革盟云南西南人民自卫军”旗号,镇沅洪启智、新平三老爹、双柏苏华堂闹起假“解放”。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今天联合,明天翻脸,大战小战不断,社会动荡不安。当时,就我们这点人枪出门行动纯粹是自寻死路,只得乖乖呆在家里静观时变。几个月按兵不动,真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啊!三月下旬的一天,万世荣来报,丫口街地主杜心彪儿子参与赌博,欠下三老爹手下大队长杨继明不少钱,正卖田地筹钱,听说现在已收了好几百块了,要我们商量下干不干。我们听说过杨继明是个心狠手辣的土匪,要知道是我们干的,大家肯定一个都活不了。不干吧,实在憋不住了,于是决定赌一把。</p> <p class="ql-block">为绕开三老爹的地盘,我们提前两天从戛洒坝绕走发启、纸厂、小坝多、大坝多进嵩安乡。第二天夜晚便抵达丫口街杜心彪家。杜心彪为了还赌债也是拼了,被我们吊在梁上打得死去活来都不肯说出钱藏在哪儿。鸡叫两遍的时候杜家周边乱枪响起,大家奋不顾身逃命,这一次因我们在明处,杨继明的队伍在暗处,武器又好,我们吃了大亏,放风的谢朝云和王张保首先被杀,撤退过程中大家都习惯往一个方向跑,目标太大,一下子又被摞倒四五个,新鱼塘马继成和徐家寨徐发寿带伤跑了几里路后也不行了,求何麻子和你大伯送他们上路,何麻子和你大伯流着泪各自瞄准他们的脑袋扣动扳机,解除了他们的痛苦。经此劫后,大家胆颤心惊,萎糜不振,再不敢提出门抢劫的事了。</p> <p class="ql-block">1950年5月中旬,新平发生土匪暴动,三老爹的侄子李崇安命令各乡保长,到处抓捕枪杀共产党领导干部和工作人员,一时闹得人心惶惶。几伙外地强盗乘机冒充李祟安手下,明目张胆在附近几个村寨抢劫。每每听到这些消息,我们既兴奋又激动,毕竟一年多不出手了,大家心里都痒痒的。5月下旬的一天,胡开明、罗八我们三人相约到戛洒街吃牛汤锅,在街上遇到他弟兄镇沅九甲人余永忠等人赶猪出来戛洒街上卖,听说镇沅那边也乱,几乎天天有抢劫事件发生,大多村民夜里都不敢在家里睡觉了,只有地主富农财多累主,不得不雇几个人看家护院,可那些看家护院的哪个舍得卖命,一听到枪响跑得比主人还快。余永忠的一席话让我想起九甲地主舒庆鹏,我们早几年就策划过抢劫舒家,就因舒家寨子有十多户人家,怕失手而一直不敢动手。于是假装夸奖九甲舒家的房屋建筑漂亮,就此探听舒家的近况。得知舒家两个儿子已在战场上阵亡,家里仅剩一个智力低下的儿子和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时,我内心狂喜不已。</p> <p class="ql-block">到家了,躺在床上总想起王二巴说的一席话,内心五味杂陈,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将亮了才迷迷糊糊睡去。早上七点多钟,被村里的一阵鞭炮声吵醒。在我们农村有个习惯,除了春节,平时是不放鞭炮的,除非哪家办婚事或死了人。这样一想,估计无什么好事,匆匆披上衣服爬上房顶一看,一股青烟从王二巴家位置冉冉升起,随着烟雾的升高慢慢飘散开去。见此情景,我脸都顾不上洗了,三步并作两步向王二巴家跑去。王二巴住的碓房外已围了不少乡邻,大家纷纷在议论王二巴的死因。我拔开众人走进屋内一看,王二巴已安详地坐在火塘边的小靠椅上死了,那凶神恶煞般的面孔变得慈祥了好多,其家人正讨论该如何把他僵硬的尸身弄直放进棺材里面而发愁呢。我则像泄了气的皮球,心里不由哀叹:“王二巴啊王二巴,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多年努力换来的竟是一段羞于启齿的家丑,你倒是释然了,而我呢?也许便是一生不能说的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