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祖母寻根问祖（5）— 家族悲剧的解读

王天骏

图1：1915年祖父王琎赴美国留学归来，与母亲、妻子、妹妹、弟弟等在黄岩合影。后排右起：我的祖母杨湘波、祖父王琎、王琼瑛（王琎妹妹），前排右起：王曰玮（王琎弟弟）、杜夫人（王琎母亲）。中间靠在杜夫人身边的男孩是我的父亲王秉忱。 <h1>杨湘波终于在句容杨氏家谱中找到了自己的娘家！接踵而来的是更多关于杨湘波父母的故事……</h1> 当我从《香雪巢诗钞》筛选出“杨世兴”这个名字后，张培元老师告诉我，杨世兴是晚清兴化商界的重要人物，而且杨世兴就是他外公的亲叔叔！看到张培元老师对《香雪巢诗钞》中徐兆丰与杨世兴的唱和诗很感兴趣，于是我专门再买了一本《香雪巢诗钞》赠张培元老师，扉页上我的题词是：“为祖母杨湘波兴化寻根问祖因缘际会培元兄，特赠徐兆丰《香雪巢诗钞》留念。发掘历史，认识历史，从历史中发现中华文化传统的博大精深，以丰富我们的情操和对生活的热爱”。 图2：《香雪巢诗钞》，收集有徐兆丰一生中的1160首诗。 <h3>图3：我在赠张培元《香雪巢诗钞》一书扉页上的题字。</h3> <h1>张培元老师收到我寄的《香雪巢诗钞》后，注意到《香雪巢诗钞》第10卷第15页上的一首徐兆丰《哭长婿杨受之》诗，这首诗我在几次通读时本来都见过，只是由于我一直认定杨湘波的父亲是徐兆丰的妹夫，并没有留心它。</h1><h1> </h1><h1>与我相反，张培元老师很快就将这首诗和他在句容杨氏家谱中找到的相关信息联系起来，而最终正是靠这首《哭长婿杨受之》厘清了徐兆丰和杨湘波的关系，揭开了杨湘波身世之谜。</h1> 图4：徐兆丰《哭长婿杨受之》，《香雪巢诗钞，卷十》 <h1>确定杨湘波身份的推理过程颇具戏剧性：</h1><h1> </h1><h1>第一步，张培元老师将《哭长婿杨受之》中的“杨受之”的名字对号上了句容家谱中的“杨祚麟”。</h1> <h1>第二步，查出杨祚麟的两个儿子的名字：本深和本椿。虽然此时张培元老师直觉杨本深很可能就是杨湘波的哥哥，偏偏这一页杨本深名字下没有任何信息，无法说明杨本深就是王琎日记中的“杨迪庵”，我表示不能认可。</h1> <h1>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几天后，张培元老师无意中在家谱第七卷的最后一页上找到了一段关于杨本深的文字（见下面图6）：“杨本深，名康年，字迪庵“，这段文字显然是当年编家谱时后来补进去的！</h1><h1> </h1><h1>杨迪庵，这正是祖父王琎日记中多次提到的杨湘波哥哥的名字！至此，一切板上钉钉，水落石出：杨本深就是杨迪庵，杨迪庵就是杨祚麟的儿子，顺理成章，杨湘波就是杨祚麟的女儿！既然杨湘波是徐兆丰女儿的女儿，所以杨湘波的确是徐兆丰的外孙女，而不是外甥女！</h1> 图5：句容杨氏家谱中，1）“杨受之”的名字对号上“杨祚麟”；2）杨祚麟的两个儿子是：杨本深和杨本椿。 <h3>图6：句容杨氏家谱第七卷最后一页上，注明杨本深，“名康年，字迪庵”。</h3> 1896年，61岁的福建邵武府知府徐兆丰得知41岁的长婿杨祚麟突然因病在兴化去世，写《哭长婿杨受之》，悼念爱婿英年早逝，情深意切，感人肺腑，转录如下： 呜呼吾婿殁，悠忽已匝月。（九月二十五日殁于兴化寄居）<h1>自接尔弟书，方寸百忧结，</h1><h1>欲语绪万千，欲哭气哽咽。</h1> 尔年方少壮，求名心尚热。（前科荐而未售）尔家虑中落，存先志尤切。（自问卿亲家大去后，力承先志，近以往返金陵，得病不起）天乎一何辜，中道令摧折。岂惟尔摧折，我心尤恶劣。中夜起彷徨，坐待兰缸灭。 人事有悲伤，人生有聚散。奈何如参商，出没异昏旦。回溯二十年，蹤迹南北绊。即今宦辙移，年年离别叹。相望阻云山，相思渺河汉。 分手记昭阳，维舟值柳岸。（今春以将远行，赴兴邑一聚），春草长离离，春波流漫漫。彼此各吞声，痴立河桥畔。焉知未数月，一旦幽明判。永无再见期，思之肠寸断。 吾女长闺中，循循母教守（女为张恭人所出）。十五年及笄，十七为尔妇。孝谨侍舅姑，殷勤奉箕帚。所期倡与随，鸿案相依久。一朝丧所天，驱命复何有。 堂上念衰姑，皤皤已白首。膝下视诸孤，哀哀尚黄口。呼天天自高，抢地地自厚。伤哉未亡人，窃恐随尔后。古事凤所知，程婴及杵臼。 勉㫋为其难，九泉差不负。我闻古人言，中年半哀乐。矧余似续艰，空占一再索。顾影早华巅，宗祀尠所托。前年莅瓯江，荆枝痛凋落（谓穀辰七弟）。 今年莅樵川，门楣槪衰削。为欢能几何，已被一官缚。老泪复频挥，苍穹胡太虐。作歌代大招，或跨南来鹤。歌罢奠椒浆，悲风起林薄。 读完这首诗，我突然意识到，尽管我的原意是为祖母杨湘波寻根问祖，却无意中发掘出了一段尘封百年的家庭悲剧和人间辛酸史。杨湘波父亲杨祚麟的突然离世，一夜之间，人生的三大悲剧：老年丧子、中年丧偶，幼年丧父，同时向杨家袭来。 杨祚麟的父亲杨世聘是徐兆丰少年时代在兴化文正书院的同窗老友，杨家长子和徐家长女的婚姻，就是上辈人友谊所结下的“秦晋之好”。诗一开篇，徐兆丰就写下“欲语绪万千，欲哭气哽咽”，徐兆丰自己没有儿子，他早就将这个爱婿看成了自己的儿子，“思之肠寸断，永无再见期”，老年丧子，失去长婿的徐兆丰老泪纵横。 徐兆丰在诗中回顾了长女的成长，“吾女长闺中，循循母教守，孝谨侍舅姑，殷勤奉箕帚，所期倡与随，鸿案相依久”，那个时代的每一位父亲，无非就是希望自己出嫁的女儿，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如今是“一朝丧所天，驱命复何有？” 徐兆丰的长女，十七岁嫁给杨祚麟，守寡这年才刚满四十，两子五女，中年丧偶，徐兆丰为女儿哭：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杨祚麟撒手西归，上有白发苍苍的老母，下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七八岁，杨湘波排行第六，这一年刚满十岁，想到这些幼年丧父的孤儿，徐兆丰好不伤心，“堂上念衰姑，皤皤已白首。膝下视诸孤，哀哀尚黄口。呼天天自高，抢地地自厚……” 杨祚麟的父亲杨世聘是句容附贡生，在兴化文正书院客居任教，尽管坚持参加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直到四十多岁也没有中举，46岁时考取了一个“国史馆誊录”，成为负责管理抄录考卷的公务员，不幸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徐注：问卿亲家大去）。 家道中落，杨家长子杨祚麟承受着振兴家族荣光的压力，“尔家虑中落，存先志尤切”，作为拿国家有限津贴的句容县学廪生，杨祚麟继续着父亲科举生涯的老路，一晃也已四十不惑的年纪，杨祚麟是一个有志气的孝子，始终没有放弃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梦想，徐兆丰在注释中还特别提到：“前科荐而未售”，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上次乡试中，已经有主考官推荐录取，只是因为主考官之间有不同的意见，最终与中举失之交臂…… 徐兆丰在诗中提到杨祚麟的死因：“近以往返金陵，得病不起”,金陵即南京，江南贡院所在地，江南地区三年一次考举人的乡试就在江南贡院举行，考前的紧张，赶考路途的操劳，终于将杨祚麟的身体击垮…… 徐兆丰的《哭长婿杨受之》写于1896年，距今已有126年，记录的是我祖母的父亲一家的故事，传来的是祖母的外公失去亲人的哽咽、老泪和对人生的感叹。 孤儿寡母的命运让人揪心，两代人的科举路让人叹息。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成功者，如徐兆丰，中举人，取进士，登堂入室，出将入相；不成功者，如杨世聘，在考场度过大半生；最不幸的，如杨祚麟，人亡家破……这都是那个时代读书人的真实写照。徐兆丰毕竟只是万里挑一的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科举学子都如杨世聘那样走完平凡的一生。 不同的人从杨祚麟的人生遭遇中读出不同的形容词：“悲壮”或“悲惨”。在那些有传统文明价值取向的人看来，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自强不息的过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生劳死息，存，吾顺事，没，吾宁矣……在那些相信听天由命、随遇而安的人看来，这是不幸的人们生活在一个悲惨世界。 从血缘的延续中看到人生的意义，从家国情怀中追求生命的价值，这是中华文明的两大核心价值观。中国人重视家庭，重视读书，重视功名，重视子女教育，重视出人头地，这是中华民族在多文明的世界先进民族之林中最为世人称颂的文明特色。正是中国人的这种鼓励奋斗的人生价值观和重视知识和读书的文化价值观，使得直到今天的中国人仍然在世界各地赢得勤奋和自强不息的美誉。 杨湘波的祖父杨世聘出生于1834年，距今已有188年了，算到我这一代，已隔五代之遥，可是谈教育，谈开科取士，谈高考，试问，今天我们周围的中国人，哪一家不是在望子成龙呢？哪一家不是在期待自己的孩子在高考中考出高分，考入名校，留学深造？一切还是显得那样熟悉，并没有因为时代遥远而有陌生感，这说明潜伏在大多数中国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文化价值观还在传承。 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一个物种能够得到延续，主要是因为这个物种的基因能够一代代的复制，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来看，一个文明是否能够延续，就要看它的文化基因是否能够一代一代的复制下去。 我这次的寻根之旅，在不经意间成了考察社会人类学的教案，通过认识我的先辈，我发现，中国人重视教育、重视读书、重视功名、重视出人头地的传统文化价值观还没有出现断层，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还没有因为百年来中华民族所经历的迷茫以及那场名为WHGM的十年浩劫的摧残而失去活力和生命力，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话说回来，中国古来的文化价值观形成的文化基因并非十全十美，它本身也有严重的缺陷和不足。杨世聘、杨祚麟、徐兆丰，与他们在十九世纪的西方知识界的同龄人，如达尔文、法拉第、尼采和爱迪生相比，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知识分子眼界狭窄，知识结构严重不足，尽管他们也会说“为往世继绝学”，他们没有笛卡尔那种“怀疑一切”、“我思故我在”的豪情和自信。 康德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尽管中国人从来不缺少心中的道德律，可是他们不思考头上的星空，不敬畏宇宙的深邃，他们对大自然熟視无睹，始终不屑将科学二字放进他们的经典书目。更令人惋惜的是，他们自己对这种差距一无所知…… 如何反思中华文化基因的不足，正是亟待今天的中国人求解的课题，当然这些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这篇寻根问祖文章的范畴。 <h1> </h1><h1>有兴趣读者可点击下面链接阅读前四篇系列文章：</h1><div> </div><h1>点击阅读<a href="https://www.meipian.cn/45c4gnkx?share_depth=1" target="_blank" class="link"> 《为祖母寻根问祖（1）》</a><div> </div><div>点击阅读<a href="https://www.meipian.cn/48oa4ey4?share_depth=1" target="_blank" class="link"> 《为祖母寻根问祖（2）》</a></div><div> </div><div>点击阅读<a href="https://www.meipian.cn/48rml2ue?share_depth=1" target="_blank" class="link"> 《为祖母寻根问祖（3）》</a> </div><div> </div><div>点击阅读<a href="https://www.meipian.cn/497oi9n5?share_depth=1" target="_blank" class="link"> 《为祖母寻根问祖（4）》</a> </div><div> </div><div> </div><div> </div></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