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闽名家|| 一瓦擎天——洪世清

杨世膺

言墨堂 2014-08-01 13:58

一瓦擎天——洪世清

提起洪世清，很多人马上会联想到茫茫海天之间的荒岛海滩上那惊天动地的岩雕。是的，洪世清的名字和当代岩雕是密不可分的，浙江大鹿岛岩雕和福建崇武岩雕耗去了他整整14年生命，这些天人同构的艺术杰作必将长留天地之间，而作为艺术家的洪世清也必将永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然而，作为一位当代罕见的通才、奇才、怪才，岩雕仅仅是他的艺术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他在国画、版画、雕塑、篆刻、油画、摄影等领域都有过人的造诣和创造性的成绩，只不过近年来新闻界、美术界对他的非同寻常的岩雕关注得比较多，或多或少掩盖了他其他领域的成绩罢了。

　　1月中旬，我几次登门拜访。诚如他的斋名“一瓦室”所喻，他确实是一个不治家产、不善家务、不重生计的人，他的画室简陋得有点寒伧，拥挤得有点逼仄，凌乱得有点伤感。入住时未作任何装修，门窗及桌椅都已显得陈旧残破，走进室内，有一种走进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普通市民家庭的感觉。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书画家们躬逢其盛、如鱼得水的时代，画家们的住所和画室，一个比一个豪华气派，像洪世清这样的住所和画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是一个典型的单身男子的家，一个缺乏女人料理照顾的艺术家的家。我有点难过。特别是我看到他那窄小的厨房，从寥寥几只锅盆餐具上看出他饮食极简单时，不禁动感情地说：“洪老师，你生活得太苦了。”

“不苦，能受天磨是好汉，我很富有，很充实。我能在斗室1．5平方桌面画出1．7丈的古松，我随便在桌边写出一件艺术品，就可换来五斗橱家具等物品。”洪世清老师真诚而坦然地说，“如果我有更大的房子，如果我只搞一种专业，我的房子能像博物馆一样整齐。如果我有更多的时间，就会把棉被叠得比部队还整齐。生命是短暂的，如果我整天忙于家务，忙于生活，哪里还有心思搞艺术？哪里会取得现在这些成绩？中国美院70周年校庆时，我被评为50位名师之一，你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望着他那布满沧桑却依然纯真如孩童的脸，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我知道“一瓦室”有两层含义：一是他喜欢金石，且藏有一块汉未央宫的瓦当；二是对生活别无他求，惟一瓦足矣。当一个艺术家把物质需求降底到“一瓦足矣”的最低状态时，他的精神追求恰恰高昂到了极致。在艺术至上的理念支配下，他把其他东西——名利地位、家庭生活等等，看得很淡很淡。

我忍不住问道：“有一个问题，或许有点唐突，你可以不回答，这就是：你从未想到过结婚吗？”

“怎么不想？连动物还知道求婚呢！人有七情六欲，怎会不想呢！但我担心碰不到合适的人，不理解，就会影响我搞艺术。我不能为了得到一个生活上的‘家’，而毁了艺术上的‘家’。”我相信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不说别的，单说在大鹿岛像鲁滨逊似地没日没夜苦干14年，有家室的人能做到吗？

　　他像梵高，是一个忠诚的艺术信徒，一个殉道者，一个苦行僧，一个心甘情愿为缪斯女神献出一切的人。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要想找出第二个洪世清，我想恐怕很难，很难……

上帝是公平的，公正的，他看到洪世清付出了很多很多，牺牲了正常人应该享受到的许多东西，便在艺术上给予洪世清格外垂青，给了他额外的补偿———

洪世清擅长国画。早在1947年，他17岁时便从海上坐船7天7夜，从老家福建晋江赶到上海美专，拜于刘海粟门下。他原来是报考杭州国立艺专的，因错过了报考时间，校长潘天寿写信举荐他去找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他的国画艺术，先后有幸得到了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刘海粟四位艺术大师的指点，可以说年纪很轻时就悟到了中国画艺术的真谛。潘天寿曾在洪世清画的秃鹰图上题道：“画事以得墨韵神情为难，世清弟于此独有会心，可佩可佩。”

　　潘天寿称他“老弟”，齐白石则称他“同侪”。那是1951年，洪世清携印谱去北京拜访91岁高龄的齐白石先生。齐白石看了他的印谱后，觉得其作品成熟度远远超过其年龄，便解下钥匙，打开柜门，另拿出一把钥匙，然后，拿出给毛泽东刻的“润之”章在内的许多印章，供其观摩，并回赠印谱一部，题上“世清同侪属九十一岁白石赠”字样，还当场画虾相送。刘海粟称赞洪世清的篆刻“骨气洞达”，而黄宾虹1952年在《洪世清印存》上题签：“其文虽参差，离合各有伦。后人昧遗制，但取字画匀。此前人咏篆刻句也。清乾嘉至道咸金石学盛，程易略知有古钵，陈簠斋吴子恪平斋皆有收藏，近日西北绥远甘肃黄河流域出土大（墨）古钵，前所未言，雄奇瑰异，胜于长江淮水。世清同学史句力学嗜古，颇有心得，书此治之。壬辰宾虹，年八十又九。”从中可以看出，黄宾老对洪世清寄予了殷切的期望。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国第一届篆刻作品展时，浙江省入选者惟沙孟海和洪世清二人而已，洪世清在篆刻领域所达到的学术高度由此可见一斑。

再说洪世清在版画领域的创造和贡献。1951年他进入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院）学习，与肖峰同班，学习油画和国画。1954年毕业留校，受命与版画家张漾兮一起筹建版画系。当时，版画系白手起家，白纸一张，洪世清到上海新华印刷厂找到了淘汰作废的旧机器，改造后废物利用，又反复试制铜版、石版所需的材料，终于成了这一领域行家里手。1958年，他出版了《铜版画技法》、《石版画技法研究》等专著，确立了他在版画界拓荒者的地位。谈到版画，他讲了一则趣事：他已研究出铜版画、石版画所有技法，当时芬兰专家杜赫格应邀来讲学，他带来了一瓶药水，极神秘，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法国进口的，极贵重。一天讲学后，他把药水忘在了教室，洪世清便整夜进行研究，终于弄明白原来是松节油和沥青而已。第二天，他告诉杜赫格，你的“法国药水”我们中国也有。杜赫格立马对洪世清刮目相看。

　　洪世清还酷爱摄影，黄宾虹、潘天寿当年的不少照片，都是他拍摄的，而今已成为珍贵的历史资料。当年浙江展览馆建成后搞展览需要大照片，洪世清自己动手设计制作了一台放大机，能放丈二大的照片，创造了全省最大的记录。他还在工艺系率先开设了摄影广告课。

洪世清对油画也有较高的造诣。他在美院读书时，院长是莫朴，班长是肖峰，受过严格的正规油画训练。1962年文化部办了一期油训班，请来罗马尼亚专家埃坞琴•博巴，两人成为至交，每个礼拜都要相互切磋几次，一个向对方学习水墨画，一个向对方学习西方艺术……

　　在上述诸领域，洪世清均有独到的建树。他只要凭着在一个领域所达到的高度，就是异峰突起，在这个领域确立他足以让人瞩目的地位。然而，正因为他在每个领域都有如此不同一般的高度，一片群峰，相互掩映，反而让人感觉不到应有的挺拔和伟岸。实际上，这就是大象无形，这就是一个成就大事业的艺术家大器所在。

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即使洪世清在上述诸领域都各有成就，但在同一领域堪与他比肩者甚至比他更为出色者毕竟不乏其人，他毕竟尚未成为独霸一方的领袖人物。然而，洪世清并非等闲之辈，他的理想抱负、学养见识、综合能力结合在一起，注定他终究要成就一番无与伦比的大事业。

　　大海在呼唤，大地在等待。

一个偶然的机会，也就是1985年，他走向浙江玉环县坎门镇大鹿岛。一座面积仅1．7平方公里的小岛，在万顷东海之中无异于沧海一粟。相传古时天庭有只神鹿，因偷衔仙果播于人间而被坠入东海，遂成鹿形孤岛，岛上布满千奇百怪的礁石。如果仙鹿有灵，那么，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一定一直在期待，期待高人的出现，期待奇迹的出现，期待人间仙境的出现。

而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洪世清根据岛上海礁的天然造型，巧加改造雕琢加工，再交给大自然，海水冲刷，风吹日晒，消磨人工的痕迹，造就巧夺天工的天人同构的杰作。小的不足1米，大的长达7米多，70多件奇态纷呈的海生动物形象出现在大鹿岛上，形成气势恢弘的大地艺术景观。继史前的天山贺兰石刻、秦汉的巨石文化、北朝的摩崖刻石、盛唐的石崖造像之后，在东海之滨，再次出现了能深刻体现民族气质和时代精神的巨制佳构，奏出了当代艺术乐章中的高昂激越的强音。

　　为此，洪世清在大鹿岛上风餐露宿，含辛茹苦，加上后来在福建崇武海岛又干了5年多，前后达14年。这是拿生命作赌注的14年，这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14年，这是甘于寂寞、全身心奉献的14年。在工程告一段落后，当地给了他极少稿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过钱，只要他心目中的艺术作品如愿问世，他便无怨无悔。

洪世清的一瓦室的确非常简陋、非常拥挤、非常凌乱，但是，却非常富有，因为，一瓦室里生活着一位当代罕见的艺术家。而且，事实上他真正的画室要大得多，大得别人望尘莫及。因为，他是以天地为画室，以大地为画板来创作的，他走到哪里，就会在哪里擎起一片艺术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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