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写在父亲节后

崮山

前天，父亲节，美国人选定的日子；昨天，乔羽先生走了，天堂唱响一条大河；今天，夏至节气，中国人的知慧。生生不息家国情，代代相传父子爱。

——题记

（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五十年代中期？我无法确定具体年份）

【一】

儿时，晓得清明是为父亲扫墓的日子；后来，才晓得既是节气也是节日。

记住父亲忌日，源于姥姥常念叨农历三月初一（1967.4.10），清明后五天。

记住当天情形，源于一位女老师到教室叫我出来，先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又伏下身小声讲：“快去县医院，来电话了…”

半个世纪前，没有全球气候变暖之说，清明后依然春寒料峭，有断雪不断霜之说。

那天清晨，天空飘着小雨，湿冷的体感使我缩着身躯，走出小学校门，又形单影只地沿着粮库墙根行走，过了西关护城河桥不远就是县医院。一段500米的路程，父亲住院后无数次走过，平常连蹦带跳一会儿就到。此刻，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

【二】

走进灰暗、潮湿、充满来苏儿味的病房，发现四爷爷和大伯为父亲穿寿衣。我呆立在病床对面，泪眼汪汪的看着料理父亲遗体的过程。最终，四爷爷用一张黄裱纸盖住父亲的脸，这是标志着阴阳两隔了。当年，才十岁出头，尚未读懂人间烟火的内容，只晓得父爱没了。

哪会儿没实行火葬，故土安葬父亲是唯一选择。当年，县内没有汽车运输公司，由一台牵着拖斗的拖拉机运送父亲的棺木。母亲带领姐姐和我蹬上拖斗，分别立在棺木两侧，代表组织送父亲最后一程的宋延平叔叔，以及四爷爷和大伯也同时回乡。

刚刚起步的拖拉机，发出费力的响声，排气管向空中喷出串串烟圈，似撒向空中的褐色纸币，随风飘向身后，瞬间又消散的无影无踪……

（崮山村。如今家乡通路、通电、通水、通网，衣食住行医有保障，早已小康）

【三】

父亲，出生于县城东北的王家崮山村，村名由来村前的大、小崮山。家乡流传类似后羿射日的神话，内容换成二郎神（杨戬）搬山压太阳。二郎神肩挑大、小崮山，四处寻找东躲西藏的最后一颗太阳，到达此地扁担突然断裂，大、小崮山永远落在这儿。为了佐证传说，大、小崮山西南方有两座相邻的小山丘，名为靴山，此乃二郎神走到此处，倒出靴内硌脚的砂砾堆积而成。儿时常回家探望爷爷，靴山口是必经之地，我也相信传说是真的。

1947年初春，父亲告别大、小崮山，走出靴山口，成为推着独轮车支前的沂蒙民夫，从此踏上革命路。当年，这支民夫队伍由乡长带领，父亲是乡长的通信员。 查阅1947年～1948年国共两军山东境内的战争史，主要有莱芜、孟良崮、济南、淮海等战役。历史证明，毛主席领导的人民战争比二郎神强大。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

渡江战役后，山东大批干部南下，当地人民政府同样急需人才，父亲进入乡政府工作，建国后不久担任乡领导，成为全县二十多岁就任此职务的三位年轻人之一。

（小崮山西侧的山坡，父亲长眠于此。现在，茂盛的马尾松少了，梯田多了。“我们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在这片土壤，随万物生长“）

【四】

拖拉机沿潍徐公路（206国道）北上，驶过杨家店子河口滚水桥，经墩头村后向东再行驶十多华里的县乡公路，到达牛家庄村后的王家岭西坡之下。至此，能够行驶拖拉机的道路没了，回家的最后五华里是山间小道。

拖拉机停靠路边，此处已有十多位乡亲等候，他们手持扁担或木棒，也有人拿着绳索或旧棉絮，都是爷爷请来抬父亲回家的亲人。整个过程由一位长者指挥：

首先，两人将棺木前、后端分别抬起，有人把木棒送入棺木底部凹槽内，用绳索和木棒固定好棺木，边角裹上旧棉絮保护；

再是，前后木棒的两端各系上一条绳索，拖斗上的人和地面的人握住绳索，合力将棺木平衡移出车斗之外，将其平稳落地；

然后，调整系在木棒上的绳索长度，四根扁担插入绳索内，八名壮汉分前后两组分别列队棺木两旁，同时弯腰将扁担放在肩上。随即长者发出口令：“起！” 八名壮汉缓缓起身，棺木离开地面，开启了父亲归乡的最后一程。

上坡的小路很窄，抬棺木的乡亲们踏着路边田埂前行，越过高低不平的沟坎时，扁担高度要随时调整。每当棺木到达平整宽敞地面时，长者会大喊一声：“停！”，乡亲们停住脚步，接着他又发出一声：“落！”，棺木慢慢落在地面，乡亲们片刻歇息后再次起程。

父亲离家愈来愈近，从此再不离开……

【五】

驻足王家岭环视故乡：东边有杨二郞搬来的大、小崮山，宋家崮山村躲在这个山岰里。北边向阳的岭坡上，由东至西分布着王、高、刘家崮山三个自然村。南边是峤山山脉，峤山水库得名于此。西边是沭河流域的冲积平原。靠天吃饭的年代，河水灌溉的土地，收成会好一些。

现在，家乡最美四月天，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当年，家乡都是山岭薄地，春季干旱少雨，到了清明麦苗仍未返青，山野仍一片土黄。

当然，最让人失望的不只是景色，若是去年秋季欠收，闹春荒的日子更难熬，可谓度日如年……

（仲夏季节的峤山水库，依偎在峤山和屋楼崮臂弯之中，山青水秀，碧波荡漾）

【六】

父亲的人生，在幸与不幸中前行，此乃命运吧。母亲送走父亲时泣诉过两件事：

一是：父亲在山东省干部文化学校学习三年，毕业后留校，前途一片光明。生活困难时期，我们姐弟四人需要父亲照顾，又被母亲劝回县城工作。从那刻起，注定父亲的仕途戛然而止；

二是：“文革”前母亲陪父亲去过青岛大医院会诊，专家建议尽早手术，因小弟弟时年不满周岁，母亲决定来年再做手术。一场“运动”，关闭了走出县城的大门。

（该是父亲入校初的照片吧？黝黑的肤色，敞开扣子的衬衣，右手握着擦汗毛巾又卷起了半截袖子，还有高高吊起的裤脚管，露出手工制作的圆口布鞋，那是从田间地头走进校园的感觉……）

父亲生不逢时，生于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幸逢盛世，新中国成立前跟共产党走，不仅做了基层干部，又接受“正规”文化教育，可谓事业一帆风顺。然而，人生无常，父亲在当打之年，因病悄然离世。

父亲走的太早，在上有老人需要赡养，中有妹妹弟弟需要帮衬，下有六个未成年子女需要养育时，撒手人寰。将家庭重担交给母亲一人，太不应该。

【七】

当年，潍徐公路是沙土路面，晴天汽车开过卷起的尘土似一条黄龙，老远就晓得汽车来了。雨天汽车碾压过路面坑坑洼洼，行驶缓慢且容易损坏车辆。雨后养护路面，是重要工作。

养路工先将低洼处路面的沙土清理干净，露出路基后洒水湿润；再将石灰、黄土、石子搅拌混合，填平路面并压实；最后，表面覆盖一层沙子。   

1966年中秋节的前一天，父亲骑自行车送爷爷回家，返回县城时路遇养路工蹬三轮车运水（三轮车固定着铁皮桶，装满水200多公斤）。富有同情心的父亲，先帮助工人将三轮车从桥面推上河堤，又与工人互换“坐骑”。结果，父亲连人带车翻下公路边的深沟里，不仅要修理三轮车，又导致自己旧病复发住院，半年后告别人世间……

（父亲五十年代后期的照片？胸前的校徽和钢笔或许能证明年代）

【八】

发源沂山南麓的沭河，全程250多公里，自北至南流经我县近百公里，名符其实的母亲河。

我在《童年轶事》中讲，父亲与沭河水息息相关。一是带我们姐弟四个沭河上游支流洗澡，三人落水，大姐溺水九死一生。二是父亲公社任职时，初冬带领百姓沭河中游筑坝挡水，为了让旱田改水田来年种水稻，导致自己病情日渐加重。三是父亲“爱管闲事”，帮助养路工运送沭河水修护路面，加速走完了人生路程……

父亲的行动，再次证明性格决定命运。

（如今的沭河景区真美，数座大桥跨越河流，湿地公园、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音乐喷泉、雕塑艺术等尽收眼底）

【九】

父亲的灵堂设在村前空地，是用木桩、高粱杆、芦苇席搭起的简易棚子。生于斯、长于斯、即将长埋于斯的父亲，因他弟弟（我叔叔）患一场病重，无法最后一次进家门……

父亲的追悼会由宋延平叔叔主持。他说：父亲“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这是毛主席的话。七年后，我应征入伍，指导员上的第一课：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军的根本宗旨。

天地轮回，无法抗拒。父亲二十岁离家乡，四十岁回家乡，永驻小崮山西坡的黄土下。父亲，王家的顶梁柱，病逝的后遗效应无法言喻，王家走过了一段艰难岁月。

如今，故乡的山间小路，早已被混凝土公路取代，小汽车能驶到家门口。此刻，我长长的思念，已飞回沭河岸边、崮山脚下……

                                    壬寅年• 夏至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