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十岁的上大学二年级的小冯同学养了两只小鸡,取名叫老八和小八。</p><p class="ql-block"> 养了两周,两只小鸡相继死了。</p><p class="ql-block"> 小冯大恸。</p><p class="ql-block"> 从小八开始走路不稳并且拉白色粪便的时候,她就从网络上和姥姥打电话咨询的兽医这两条途径里知道,小鸡生病了,而且没有什么治疗的办法,恐怕活不长久了,但是她嘴里反复问我,是不是小鸡累了,它只是需要休息,是不是小八是小母鸡,老八是小公鸡,所以它不如老八那么活泼。</p><p class="ql-block"> 是的,不能接受事实而心存其他设想常常是人类面对各种痛苦时的第一反应。后来,她的恐惧让她不能直视小八死亡过程的细节,她不能看着它渐渐站立不稳,然后倒下去,脑袋垂到地上,蹬腿……她一次次让我去看看小八怎么样了,然后直到小八瘫在纸箱子底部,闭着眼,毛茸茸的肚子一起一伏。看到小鸡垂死的样子,她大哭,然后说,妈妈,我想带它回老家,埋在姥姥的菜园子里,你能开车带我去吗?我说,好的。</p><p class="ql-block"> 过了两天,老八也死掉了,它比小八死亡的过程更短促,小冯的情绪没有那么激烈。然后,我再一次开车回了一次老家。</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两只小鸡患病,我们尝试治疗,最后不治而死,小冯从开始的不接受事实到对死亡的恐惧,从无助自责再到绝望。这一切,我静静的陪着她经历。我尽力帮助她咨询兽医,买药,尽力治疗患病的小鸡,然后代替她面对她不能接受不的死亡的过程,然后满足她的愿望,把小鸡带到老家种满蔬菜的院子里,埋在开着白色韭菜花的韭菜畦边。</p><p class="ql-block"> 这中间, 我的心里,不是没有飘过各种其他的声音,比如“我说了不让你养,你不听吧,果然死了吧”比如“小鸡而已,至于这样吗”再比如“都二十的人了,大学生,怎么像个几岁的孩子啊”甚至没有说几句“做人应该坚强,你以后会经历各种各样的痛苦,你都得学会承受,要坚强起来”等等这些”鼓励她“应该怎样做”道理。这些更容易冲口而出的话,我没有说。</p><p class="ql-block"> 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这个过程中,我当然不会像小冯那样崩溃,但是我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种情绪,都一一流经了我的身体,是因为我是一个妈妈吗?我是在用学过的心理学技巧来共情,并且弥补小冯小的时候因为我忽略她而所缺失的生命教育吗?事情过去了两天的此时此刻,我可以这样理解。但是那时那刻,我觉得更多的是与一个三十年前的十五岁女孩有关。</p> <p class="ql-block">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那年上初三,还有三个月初中毕业。她养一只小猫,三十年过去了,小猫的颜色,性别,来源,她都不记得,唯一记得的是小猫的死状,被一根绳子吊死在一个椅子上。那根绳子是她栓的,养了不久的小猫,怕它跑掉,所以她出去玩的时候,栓到了椅子上,后来,随着小猫在椅子上跳上跳下,左缠右绕,能活动的绳子越来越短,她回来的时候,小猫已经吊死了。</p><p class="ql-block"> 她大哭,她把小猫埋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心疼猫的死去,自责自己的粗心。为生计而忙碌的父母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给她一句安慰,她用整整两周多的时间孤独的消化了她的痛苦,每天回家以后无心学习,然后,接下来的阶段测验,成绩从年级前十名退步到六七十名。她的班主任和父母惊异于她的退步,也只当是她玩心太大而已。</p><p class="ql-block"> 那个女孩就是我自己。</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遗憾着小鸡的死去,沉寂在内心角落里对小猫死去的遗憾也被唤起;我心疼我的女儿,也心疼三十年前在石榴树下哭泣的女孩。</p><p class="ql-block"> 这个世界,每分钟都在发生着死亡,在每天的角角落落,也都在发生着无数场至悲至痛。有些悲痛有人看得见,也许有人帮你疗愈,还有很多的悲痛或是无以言说,或是不被重视,就如孩子的宠物死掉了。这基本不影响大人的生活走向,大人们风轻云淡的说几句就过去了,而不为人知的是孩子的内心可能正在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山呼海啸。</p><p class="ql-block"> 所以,指责小冯的执拗,否定她的痛苦,甚至鼓励她要坚强,这些都不是她需要的,就像当年的我也不需要,我们,每个人需要的是,有人能尊重我们的痛苦,允许我们的绝望,陪着我们面对生命必然消亡的无助,然后,我们的身体里才会慢慢长出叫做坚强的翅膀。在以后更多必须独立面对的日子里,对于这一切,对于痛苦和绝望,我们才会允许它们的发生,而不至于既要承受生命逝去的痛苦,还要承受自我批判的痛苦:对于生命的必然消亡,我们才能相对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而不至于始终生活在“假如事情没有发生”的幻想中。</p><p class="ql-block"> 当然,这种消亡,包括至亲,也包括,我们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