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记忆

尘封笔砚

　　97年春天的荷兰研修，是我人生第一次出国，也是时间最长、印象最深、感触最大的出国经历。

那年春节接厅外办通知，派我去荷兰研修，同行的还有厅科教处傅兵和东海果汁厂邱永新。与以往半工半读的出国研修不同，这次不安排去农场工作，而是去荷兰登伯士应用农业大学（相当农业职业技术大学）参加联合国组织的农业国际贸易的培训。当年能获得这机会十分难得，荷兰是世界农业最发达的国家，经营管理类知识又是我这个畜牧业务干部所欠缺的，于是三月初我们就登上了西去的航班。

在阿姆斯特丹机场降落后，学校负责国际培训教务的克莱弗先生已在出口处迎候，接上我们便驾车踏上行程。车辆穿越在无边无际的茵茵牧场，穿过成排连片的温室大棚，还有成群结队的悠闲牛群，一个多小时后便到达了荷兰中部城市的登伯士市。

　　这是一个包围在无边的绿色牧场和生态林地之间典型的欧陆城市，市区内也镶嵌着许多湖泊森林河流，环境清幽，宁静详和。与当年国内正在大拆大建的城市相比，这里生态环境好得令人震惊。城市除了东区有少些写字公寓楼之类的现代建筑外，都是一两层的小楼，红砖绿树，花篱木墙，浅水草岸，散发出浓浓的乡土田园气息。学校帮我们找的房东家是个两层联排，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欧洲人家，房子北门临街，有一个不大的花园，入户门前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进门后墙上一排衣钩，挂着五颜六色的衣巾。穿过狭狭的玄关，就是客厅、餐厅、厨房，屋南边是个很大的花园，花园东侧是一间贮藏室连通着厨房。走进室内就有一股奶油甜饼的味道扑鼻而来，家里的本色家具、碎花墙纸、原木地板、开放厨房、玻罩灯具、百叶木窗、羊毛地毯……无不散发出浓郁的异国情调。二楼有四个房间，除房东及儿子两间之外，我及傅兵各一间，邱永新就安排在三楼的阁楼间。

　　学校离房东家不远，也就十多分钟骑行时间，是由四幢五六层大楼围合成的开放式校区，学校边有个湖泊，湖边林木繁盛、浓荫蔽日，课间我们常在树下休息用餐。学校再往前走，是并不繁华的街道，继续前进会发现路旁的建筑变得愈加古老精致，道路也愈加狭窄密集，突然发现原先的柏油路也变成了滚石路，石头已被磨踏得油光铮亮，这里就是城市的中心了，多条狭窄的街巷到此汇成一个不大的广场，广场四周是风情浓郁的各式酒吧餐饮食品杂品类商店。每到周末，附近的一些商家、农场主、企业便会在此摆摊销售各式食杂用品，货好价惠，如同国内乡镇的集会一般喧嚣热闹。我们去过几次，但更多是在住所附近的食品超市买菜，那里鸡蛋鸡翅猪肉及蔬菜已足够选择，价格也能接受。90年代中国人出国潮刚刚开始，像这个二三线欧洲城市华人极少，仅有个把家中国商店也是台湾新加坡人开的，后来遇到第一个大陆同胞居然是位温州打工仔，不由为勇闯天涯的温州精神感叹！

　　出国前我们虽然做足了洋餐的思想准备，然而三天面包加牛奶的洗礼，还是折磨得胃力交瘁，记得中午三人坐在校边的湖岸，一口苹果一口面包，有劲咀嚼却无力下咽，一次次鼓励自己，但食道依然表现出倔犟的抗拒。最艰难的时刻，戴军（厅园艺处同事，二年前被派驻到荷兰负责中花协的一家园艺企业，我们彼此知晓但并无交集）意外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带来了异国他乡同胞的精神慰籍，更送来了米、面、油、调料等中国食材，并传授了许多当地的生存之道。从此，我们便开始自己的中餐生活。

三人中我稍年长，自然担当起伙头军的责任。一切从最简单的稀饭、面条开始，随后便寻找价廉物美能做中餐的食材调料，并渐渐开始了锅碗瓢盆交响曲。为了减少烹饪油烟，开始有点小心翼翼，后来我们发现房东似乎对我们煎炒燉煮的香味颇感兴趣！有一天我们做了一锅红烧鸡翅，看着我们大快朵颐的样子，房东儿子实在忍耐不住，诚恳请求能让他尝一块，这一品尝就未能刹车，他带着贪婪的神情居然顷刻间将剩下鸡翅消灭干净，最后连锅里的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以后我们经常会请房东夫妻品尝中国的厨艺，每每都是赞不绝口，至于厨房油烟也就渐渐忽略不提了。一天我们煮了一锅茶鸡蛋，剥了两个让房东品尝，平时只会吃白煮蛋、煎鸡蛋的房东，发现鸡蛋可以这么鲜香有味，尤其对大理石的纹理大为不解，一再追问是如何画上去的？周末我们还尝试包饺子，白菜猪肉面粉都能买到，就缺扞面棍，就只能用啤酒瓶代替，当我们剁肉拌馅揉面扞皮倒鼓半天，为他们捧上一盘奇独的食物时，房东满脸兴奋，小心地用勺子把饺子送入嘴里，咬下一口时眼里放出那份陶醉的神情。当一盆饺子下肚房东老头还在琢磨，饺子馅究竟是如何进入面粉之中的。

　　荷兰的农业世界最发达，这次培训的内容主要围绕农产品国际营销管理，学员主要来自欧洲国家，有德国芬兰挪威希腊索马里等，亚洲就我们三个。与这些刚出校门20岁左右的毛孩相比，我的年龄是最大的。营销管理的知识新颖陌生，互动实践的培训形式也生动有趣，但语言却成为我学习的最大障碍，十多年前大学的半吊子英语基础早已忘得差不多了，面对全英语授课我如听天书。书本内容还可借助字典了解个大慨，但课堂授课及互动提问就整个抓瞎了。此刻傅兵挺身而出了，他农经硕士毕业，又经过外语脱产培训，他的词汇及笔译水平倒一点不逊于这帮欧洲孩子。因此傅兵兼起了翻译的作用，每遇课堂提问交流，总推着他当冲锋手和挡箭牌。邱永新年轻胆大，敢讲敢试，几支中国香烟再加上一阵比划，倒也很快与几位男生及房东儿子混得挺熟，而语言障碍最大的是我，成为此次培训的痛。就这样一知半解完成了三个多月的培训，好在除了授课之外，学校还安排许多讲座及参观活动，荷兰先进的农产品生产营销管理体系，尤其农产品安全质量管理的理念对我还是产生极大触动和启发。回国后，我担任畜产品质量检测中心主任时，参考了荷兰所了解的“IKB”体系，在国内率先提出安全畜产品全程质量控制的理念，并通过与南京天环集团合作建立了安全猪肉生产示范模式，在全国引起了极大反响，还争取到国家农业跨越计划等多个重大项目，项目获得了国家农牧渔业丰收一等奖，这应该荷兰培训最大的收获了。

　　房东夫妇五十多岁，丈夫是当地民政部门的职员，体型瘦小，不拘言笑、彬彬有礼。每天准时上班下班，每到周末总是拎着工具箱，忙着房屋及花园中整理修善。房东太太则是位性格外向的全职太太，腰肥体胖，热情豪放，不懂英语，与我们交流也停留在婴儿水平，但连猜带蒙的沟通似乎更增添了她的快乐，时常听她爆发出豪爽大笑，甚至会用她肥胖身躯送来热情的拥抱。刚开始接触的头几天，房东对三个中国人还是有所戒备：不能起油烟、不可打长途、不能喧闹等等提了一堆要求。第一次带我们去吃饭，临了老头老太在报纸上计算半天，最后告诉我们，每人需要分摊几元几毛。但接触几天下来，他发现中国人并非抠门小气，我们斯文礼貌、热情大方，远胜过以往的留学生房客。首日，我们就奉上了一堆中国的茶叶水晶剪纸刺绣等见面礼，特别有我父亲一幅装裱好的山水画。平时带我们出游访客时，我们也都主动埋单或准备足够礼物，让房东慢慢为中国礼尚往来的文化所感化，戒备的防线逐渐破防，对我们变得热情有嘉，出门再也不提AA制了。

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有点空闲房东就会开着他的两厢高尔夫车拖着我们到处转悠。阿姆斯特丹的风情街、哥根赫夫郁金香公园、国家森林公园、二战纪念遗址、莱茵河畔风光、中世纪古镇老街、还有许多说不出名的古城旧堡……好客的房东还带着我们将他们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拜访了个遍，参加了教堂礼拜，邻居的传统婚礼，参加他们的家族聚会、朋友聚餐，广场音乐会，教堂慈善晚宴……正是这样无隔阂的体验参与，让我们能够更深、更纯、更真地走入这个迷人的花卉王国，使我能从日常生活的细微末节中去感受这里纯正的欧陆民情。

非常感谢戴军及其夫人徐苏，还有苏州员工老叶，给予我们的关怀和照顾， 期间几次将我们接到公司驻所，戴军还带我们去游览了德国的科隆大教堂，后又随同省农业考察团一起游览比利时、卢森堡、法国，虽然一日千里、行色匆匆，但是卢森堡街头的繁华，布鲁塞尔的尿童，埃菲尔铁塔的晨曦，塞纳河上夕阳，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凡尔赛宫的奢华，罗浮宫里的惊叹等等……都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

荷兰的所见所闻也深深触动了我们。譬如为什么家前屋后野禽动物无人去捕获惊扰？为何垂钓者钓到的大鱼都不食用而放归水域？为何小学生学习成绩当作隐私保密？这些新颖的理念当年曾让我们再三反思。他们在孩子的教育培养上也是得独特，复活节那天街区边就有许多孩子摆摊出售交换他们的书籍玩具。有一天，突然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来敲门，用稚嫩的荷兰语向我们比划着什么，看着一头雾水的我们，男孩又找来纸笔画出了树叶、小孩、荷兰盾……，我们连猜带蒙终于弄明白，原来邻居小孩是来兜售他们的服务---为您有偿清扫院落。不由为孩子的勇气及商品交换的意识赞叹！期间，我们还遭遇了房东家偷盗，房东的安全防护意识及警察的快速反应水平出色；我还突遇了父亲病故，无助的悲哀和思念让我悲肠痛断，幸有两位的陪伴，房东邻居的安慰，让我撑过那几个不堪的日夜。

7月1日伴随着香港回归的音乐旋律，我们也踏上了归国的旅程。纵有对家的千般期盼，仍有对它的百分留恋，这是一段并不轻松的经历，但却注定刻骨铭心，从此梦里会萦绕乡村田园的风情，心间总会弥漫郁金香芬芳。后来我虽然也走遍许多国家，但都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难有深刻的回忆。唯独荷兰风车草场、蓝天碧水、古堡深巷、花篱藤墙让我魂牵梦绕、永难忘怀。

时隔二十五年，翻开当年的老照片依然感叹，我仍记得那友善的希腊同学安东尼斯、索马里黑人小伙，记得那位有个弱智女儿的知性善良女邻居，记得房东那个时髦拉风英俊开放的儿子赫久，还有那酷爱足球的巴西籍邻家男孩……回国两年后，房东夫妻终于来中国旅游，我们负责了他们在江苏的全部接待，从连云港、到南京、到无锡、到苏州、再到上海，我们用最大的热情、最美的风光、最好的美食来回馈他们曾经的付出；我在学校工作期间，克莱弗先生作为国际友好学校代表也两次来访，我也有幸接待了他；还有一位芬兰女同学也到访江苏，大家一起共进了晚餐。

因为这段特殊的经历，我们三个人也成了亲如兄弟的朋友，偶尔相聚也时常会怀念起曾经的岁月。赶巧的是，回国后我和傅兵都先后到两所农业高职院工作，邱永新更是成为了果汁厂的老板，终身从事农产品国际营销。回国后我买的第一辆车就是两厢高尔夫，我装修两套房子也是自然纯朴的乡村田园风，这或许与荷兰之行有所关联吧。

2022.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