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忆录

马平安

热土（三十八） 《知青友谊》 　　自从知青灶搬到山下以后，我们不但生活上方便多了，而且精神上也有了很大改观。以前在山上住的时候，每天收工回到宿舍如同进入了一个岛国，四周孤零零的，除了我们知青这两孔窑洞，周围没有一户邻舍。 尤其是男女生分灶以后，大家的心情更加郁闷，想找个人聊聊天都没有，那段日子实在难熬。自从英子她们搬到山下住以后，我们的灶房依然设在她们屋，从此我们的生活环境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因为知青灶就在村中心小学校旁边，门前便是村里的主路，南来北往的村民都要从门前经过。知青灶的门前人气挺旺，村里谁家有点儿新鲜事儿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同样，知青之间甭管什么事儿，也瞒不过乡亲们的眼睛和耳朵。 　　一天中午，我们正在门前的方桌旁吃饭呢，长顺突然用手指着村口的大道说：“你们看村…口上谁…来啦？” “像是知青。” “不是吧？那人肩上还挑着担子呢。” “肯定是知青，瞧他（她）那一扭一扭的姿势跟跳秧歌似的，不是知青才怪呢。人家当地人挑担子谁这样啊。” 英子理直气壮地反驳着华子。 出于好奇心大家连忙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目光全都投向了村头的那条土路。 “英子说得对，咱们挑东西脚底下没根，看样子像是女的！” 我的话更加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都想看个究竟。 　　来人由远而近，一个人挑着担子，另一个人紧跟在旁边，看来她们俩是轮换着挑来的。只见那个挑担子的知青双手托着压在肩膀上的扁担，像个醉仙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左右摇晃着，一看那姿势就知道是个没干过农活儿的人。 当她们走到离我们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我发现她俩不是本校的同学。从村口往南三里地是我们学校最南边的一个知青点儿，再往南走是110中学的知青点儿。 沿着洛河川每个自然村相隔的距离大约有三里地，也就是说，这两个挑担子的人，走到我们村少说也有六里地了。她们这是去哪呢？ 我心里琢磨着。随着来人越走越近她俩的模样展露在大家的眼前，她们穿着20世纪50年代的军装，衣服虽然褪了色，但是因为她俩的身材匀称，尤其是那天生固有的气质，一下将大家的眼球吸引住了。 看模样像干部子弟，这么瘦弱的体质干这种活儿，这要是让爸爸妈妈看到了得多心疼啊！我默默地想着。 　　2001年和我一起插队的同学左云章（顺子）合影留念。 　　“筐…里装的是香…瓜！” “还用你说呀，离老远我就看到啦。” “这瓜可真够大的，保准好吃，闻着味就香。” 她们来到知青灶的台阶下面，找了块平坦的地方把筐放好，一边用手帕擦着头上的汗珠，一边细声细气地对我们说着：“尝尝我们队上的香瓜儿吧，可好吃了，又脆又甜。” 我望着担子两边的荆条筐，只见里面装着满满的香瓜儿，有白色的，还有绿色花皮的，虽然筐不算太大，可是装满一筐的话也得有三十来斤重，真不知这俩人是哪队的知青，她们队长也真够狠的了，放着村里的男爷们儿不用，让两个瘦弱的女知青干这么重的活儿，真够损的。 想到这儿，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义愤。 　　1969年王志兰和一起插队的同班同学，李小鸽（左）合影留念。 　　“大家都是知青，你们要是担心不好吃，这个算是我们俩请你们吃的，你们觉得好吃再买。” 那个略高一点儿的知青一边说着，一边随手从筐里拿了一个沉甸甸的香瓜，递到了围在筐边的知青面前。她那银铃般娇嫩的话语吸引了我，她的面相很像电影《英雄儿女》里面的女主角王芳，我隐约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 只见她那皮肤细嫩的脸蛋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格外有神，乌黑的短发梳着两个小刷子，上身那件浅黄色双排扣的列宁服十分得体，下身那条军裤有些肥大，脚上穿着一双半高腰的军鞋尤为引人注目。 那年代的女该儿，一般都喜欢穿白色塑料底儿黑灯芯绒面的扣襻儿布鞋，而她却穿了一双军用球鞋。 　　1998年一起插队的同学，在天安门前合影留念。左起：山昌庆，王兴，马平安，杜建平。 大庆爽快地接过香瓜，用鼻子闻了闻，笑着对大伙儿说道：“这瓜肯定好吃，闻着真香。” 同学们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全都围了过去，我坐在桌前不知为什么猛然想起了京城里的妹妹，要是眼前挑担子的人是自己的妹妹，我该怎么办呢？ “你们是哪个队的呀？” “孙家角的，绕过南面那两座山峁就到了，离你们村有六里地。” 听着华子和那个高个子女生的对话，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我猛然想起去年夏天从公社赶集回来，为了抄近道我没走公路，而是沿着洛河边上的小道往村里走的，一路上一点儿阴凉也没有热得我浑身冒汗，口渴的厉害。 途经孙家角队时，只见村中心那棵老榆树旁边有一口井，我喜出望外地跑了过去。没想到井边的辘轳上只有绳索却没有打水的桶，望着井里的清水，我不觉想起那句“远水不解近渴”的俗语。 　　1968年插队前，王志兰和同班同学在天安门广场前合影留念。后排左二是王志兰。 　　正在为难之际，忽然看见从老榆树南侧的高坡上走来一个瘦弱的女子，她肩上挑着两只空桶正准备下山挑水，来人上身穿着一件浅兰色大方格子的衬衣十分特别，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知青。 当她发现井边站着一个陌生人时，她停下了脚步，我们相互对视着。稍许她将水桶放在地上，转身往坡上走去。 她的举动对我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啊！我急忙跑过去拿起水桶回到井边，迅速地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喝饱了以后，为了答谢这位救急的姑娘，我将两只空桶打满了水放在井边上，然后离开了村子。 虽然那次我们没有说话，但是她却给我留下了善良仁义的印象。真没想到，今天她竟然走这么远的路到我们村卖瓜来了。 　　1969年王志兰插队时，在延安大桥边留念。 　　“哦，是孙家角的呀！你们队长可真够狠的，怎么让女生干这么重的活儿呀？真够缺德的。” 大庆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哎，这不能怪我们队长，以前是派男社员出来的，可是他们每次都是瓜让人家吃了，钱收不回去。乡亲们在这方圆二三十里的地界，哪家没有几个亲属朋友啊！相互一聊差不多的人全都有点儿亲戚关系。不是遇到吃瓜不给钱的，就是遇到吃瓜先赊账的，说是等年底分红时再给，可是听队长说，几乎没有人主动把瓜钱还来的。队里年年都是白忙活，一年下来最多落个人情，把队长气得够呛。队上全靠这点儿副业给乡亲们谋福利呢。为此，男社员谁也不愿意干这种又费力又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儿了。我们见队长整天为卖瓜儿的事发愁，于是就主动提出来干这活儿了。” 　　当年一起插队的同学回京后，在王兴家聚会时合影留念。前排左起：张凤萍，黄红华，孙桂琴，后排左起：马平安，王兴，杜建平。 　　望着这个善解人意的女生一口气阐述完事情的经过，我顿时对她俩的举动产生了一种敬意。 “你们买几个尝尝吧，就算是给我们帮忙啦！” “这香瓜儿确实不错，拿在手里不用对着鼻子闻，就能够感觉到一种扑鼻的香味，比北京卖的香瓜儿强多了！” 大庆一边赞赏，一边用水果刀把香瓜儿切成了几份，递给身边的同学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就是，咱们一人买上一个尝尝鲜吧。” 华子蹲在地上一边挑选着，一边和桂琴说着。大明看着我说道：“既然人家开口了，这么远的路挑到咱这儿，也怪不容易的，买几个吧！” “便…宜点儿，多…买你们几个，一会儿你们挑着还…轻省呢！” 两个卖瓜的女生站在香瓜旁边，用期盼的目光等待着围观的人里有人掏钱买瓜。 “ 咋快些往家里刻（走），有甚（什么）好看的嘛！跟你达（爸）一样，看见人家抽烟就不想动地方，一满没个出息。” “哎呀，咋不要说娃娃家啦，谁不想吃上口好东西。” 　　1969年孙家角村一起插队的几个女同学，在延安大桥边上合影留念。左起：贺俊英，王志兰，李小鸽。 　　“就是的，你不是看着心里也痒痒的吗？还说娃娃甚哩。” “这两个卖瓜的，去哪儿卖不好，偏偏把瓜挑到咱村来，咋是把人馋美啦！” 村上的几个婆姨见自家的娃娃围在筐边垂涎欲滴的样子，大声地催促着他们往家里走。围观的人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却没见一个人掏钱买。 听着众人那阴一声、阳一声的议论，两个卖瓜的女生眼巴巴地望着地上的两筐香瓜一点儿不见少，失落的心情使得她们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愁容。 看到她俩那失望的眼神，我心想：要是能够把这两筐香瓜儿都买下来就好了，否则她们还得挑着担子满处跑。只是不知道这么多的香瓜儿得用多少钱？我心里琢磨着，还是先了解一下价钱再决定买多少吧。于是我问道：“这两筐瓜要是都要了，多少钱啊？” 1970年王志兰在延安大桥边留念。 　　听到我的问话，两个卖瓜的女生兴奋地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她们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个略高一点儿的女生微笑着对我说：“和你们说实话吧，从队上出来的时候，队长嘱咐我们说：‘如果运气好把瓜都卖了，能收回十块钱最好，如果不好卖收回五块钱也行。反正是地里长的东西，你们看着办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了底。说来事情也巧了，就在她们来的头两天，我刚收到家里寄来的十块钱，放在兜里还没顾上往箱子里收呢。看来这也许就是天意吧！既然老天爷给了我回报她的机会，无论如何也别错过了。想到这儿，我毫不犹豫地对她说道：“那就全要了吧。” 同学们听了我的话，一下子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就连那两个卖瓜的女生也吃惊地笑了。 望着大家疑惑的眼神，我猜出了他们的心思。的确，那时候人们的经济收入很少。到年底扣除一年的口粮钱，基本上没有什么剩余。有的户甚至还要贴钱买粮食。 那时候相对物价也很低——买一斤大粒盐才一毛四，集市上二十个鸡蛋才一块钱，七毛钱能买一只三斤左右的公鸡。按照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和物价情况，别说是一下子买两筐香瓜儿吃了，就是买上一个两个的解解馋，也得掂量掂量兜里有没有富余的闲钱呀！ 我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五元的纸币，递给了坐在身边的英子，示意她把钱交给卖瓜的人。 见此情景大家顿时一愣，英子急着对我说：“你还真想都要了啊？买几个大伙儿尝尝得了，再说了，就是全买了，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花这么多钱啊！” “就是。” “一下买这么多干嘛呀！买上十个八个的大伙儿尝尝得了。”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我朝那两个卖瓜的女知青看了一眼，只见那个略高一点儿的女知青低下了头，用手搓着手指，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表情。 “就这么定了，把钱赶紧给人家。这些瓜咱们吃不了，分给看热闹的娃娃和乡亲们吃，平时村里的乡亲们没少帮助咱们。” 我刚把话说完，只见那两个卖瓜的女生凑在一起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围观的娃娃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筐里的香瓜儿，乐得又蹦又跳，伸着手盼望着早点儿吃到又脆又甜的香瓜儿。 “我们不能收这么多钱，这不合适。刚才前边儿那个村里的知青还买了几个呢，反正回队也能交差了，给我们五块钱就行啦。” 那个略高一点儿的女知青说什么也不肯接过英子递给她的十元钱，两个人推来让去，显示出了知青之间的一种特殊感情。 “刚才付钱的那个知青是谁呀？” “他是我们村儿的知青队长。”英子边说边将人家退回来的五块钱递到了我的手里。 　　1969年去陕北插队前，同学们在天安门广场上合影留念。中间排右一：王志兰。后排左三张志红，左四贺俊英，右三李小鸽。 “她们还没吃饭吧？既然赶上饭点儿了，英子，你们几个女生安排她俩吃完饭再走。” “嗯，一会儿我和华子照顾她们。” “你们队的知青真好，待人真热情！以后你们要是有机会，到我们村儿玩去吧，我们一定好好接待你们。” “你们对我们俩这么好，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王兰英，她叫黄红华。你呢？” “我也姓王，我叫王志兰，她是我的同学，叫李小鸽。”那个高个儿子女生十分大气地向英子介绍着。 “大家认识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说不定哪儿天我们路过孙家角时，还需要你们的帮忙呢！” 同学们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感到亲密，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索带把大家的情感联系在了一起。 　　上工的钟声响了，几个女同学热情地相互道别。我望着她俩挑着空担子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尤其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无心播撒的这粒友谊的种子，经过缘分的牵线，六年后，我和那个高个子女生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向《热土》一书在编辑与发行过程中，给我帮忙的同学们表示真心的感谢。 　　2013年12月在北京知青博物馆举办的《热土》售书现场，李小鸽与明尚娜，王志兰一起合影留念。 　　2015年李小鸽，贺俊英，王志兰，张燕，一起插队的同学在宝塔山下合影留念。 　　2014年一起插队的同学，在知青联谊会上合影留念。左起：王志兰，张彦，贺俊英，张志红，李小鸽。 　　2014年茶坊公社知青聚会时，李小鸽，贺俊英，金建军，沈鹏，张彦，王志兰，刘力群合影留念。 　　2015年在直罗参观革命纪念馆时合影留念。左起：贺俊英，王志兰，李小鸽，张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