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忌日祭

思雨

今年农历六月初三，是母亲离世两周年的忌日，每每想起，心中便有隐痛涌起。清晰地记得，两年前的六月初二晚饭后，在与母亲雷打不动的通话聊天时间里，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地说：这两天小便少了，在道地里走路的步数也比往日少了。我以为是她的老毛病心衰加重了，叮嘱她水不要大口地喝，小口抿抿，别增加心脏的负担，吃药千万别忘了，母亲“嗯嗯”着，搁下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弟弟突然来电，说妈情况不妙，我立即要求快快送来医院诊治，半小时后，在妇保医院门口接到了喘着粗气的母亲，同车来的妹夫快速学说着母亲在路上的情景，但一进到急诊室，母亲居然昏迷了过去，任我们怎么呼喊都没了反应。医生全力抢救后，无情地宣告：病人已陷入深度昏迷，如要回家，请抓紧。听闻此言，我躲到洗手间失声痛哭。儿女们怎肯轻易放弃，我们希望有奇迹发生，但一直熬到下午，医生再三提醒我们快快回家，好让老人寿终正寝。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我们只能用救护车陪着母亲回家。至今还成谜的是，进家门才过了十分钟，母亲就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难道真的是有命数，注定母亲要回到家里才肯安然离去，如果再拖延一时半刻，后果又会怎么样？唉，没有假设，只有现实。 　　母亲的老家在永和阳帽滩，这是一个家家户户靠用竹蔑箬壳做阳帽营生的村子，外公体弱多病，家庭贫困艰辛。三个子女，舅舅当大，母亲行二，阿姨为小，后来外婆心好，收养了被人遗弃的小舅舅。我们无数次地听母亲讲述过她在娘家的生活。九岁的母亲，垫着矮凳开始做饭，童年记忆里只有打骂和做不完的家务活。外公在母亲出嫁前几天被高烧活活烧死，外婆才四十来岁。因嫁妆简单，母亲曾受到族中长辈的奚落，但最终还是靠着自己的能干勤劳，赢得公婆及邻里的认可赞许。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但她开明，母亲先是连着生下四个女儿（其中一个不幸夭折），这在当时重男轻女的农村是很抬不起头的事情，后来两个弟弟接连出生，母亲并未因此而亏待了女儿。我们居住的前弄后堂，不少女儿都是早早辍学，在家帮忖父母，只有我们，父母尽其可能地供我们读书认字。 母亲十分善良，因我祖父母远在上海，没有儿子的太外婆一直跟随父亲生活，五十年代末，六十多岁的太外婆因高血压兼摔倒而卧床不起，全靠母亲一人照顾起居，长长三年，母亲忙时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出畈前给太外婆倒满水杯，换好灰袋，归来煮饭炒菜，忙得脚不停地，但母亲从无怨言，甚至在她做月子期间，也还要分身服侍老人。当我祖母九十多岁时，也曾来老家生活，母亲照例是细致周到，把老人服侍得干干净净，熨熨贴贴。有好事的村人在背后猜测，说母亲厚待祖母，一定是有大笔的钞票进账，母亲从不辩说纠正，只凭良心孝敬老人。 母亲从五十多岁开始信佛，我曾多次疑惑不识字的母亲到底会不会念经，一次还开玩笑让她背诵心经和金刚经让我听听，母亲极其自信，从头至尾，中气十足，朗朗念来，不打一处疙瘩。但她究竟懂不懂经文，老实说，我再不敢细究深问。母亲虽信佛，但不过头，在她的内心深处，只住着良善和怜悯。记得我家对面曾住过一个孤寡老人，母亲在她病重期间，时常送去食物，用点滴爱心去抚慰垂死的病人。至于从外面来村里做手作的匠人，母亲更会热情邀请来家吃顿热乎饭，她常跟我们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手艺人不容易。这些琐碎细屑的事情，可以罗列一大堆，但母亲认为都是理所当然该做的，她从来不会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 　　母亲还十分能干，处事大方得体，从她嫁入朱家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亲亲眷眷，都由她打理操心。父亲因有耳疾，说话直别别，不知道拐个弯，做田里生活力气又不够大，有时会遭到生产队个别人的挤压，这种时候，都是母亲挺身而出，不卑不亢，既维护了父亲的尊严，又不跟别人吵架伤了和气。我们成人之后，姐妹几个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去化解矛盾，致使身带戾气的人，从不敢小觑我们家。母亲插秧种田是一把好手，在生产队干活从不惜力，她担任过很长时间的妇女队长。 母亲会持家，我的记忆里，一年到头我家都是细粮杂粮搭着吃，非常符合时下的健康理念。冬春季节，基本上是菜泡饭，菜煮饭，母亲的菜饭煮得油罗罗，吃不厌。秋季番薯上市，番薯泡饭成主角，粮畈里不种番薯，父母就挑一担白米去梁弄换。青黄不接时，别家要借米，我家总是出借的主，母亲常说：人家要做，饭米要省，浪吃浪用无节煞。母亲烧菜有一手，红烧肉烧得香喷喷，油汪汪，煎出来的鱼，两面黄，透透鲜。过年时，母亲焙出来的细沙馅总是又厚又甜，包出来的粽子有棱有角，还结实。待客的荤蔬菜料足碗满，所以小时候，表兄妹们都喜欢到我家来做客。 　　母亲的一生真的十分普通，但以她的为人处世、道德观念论，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媳妇、一个好母亲、甚至是一个好婆婆。从我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母亲和父亲红脸争吵，她待父亲是真的好，致使父亲的一生，从未上灶炒过一次菜，洗过一次衣，特别是父亲进入老年期后，两次小中风，母亲更是事无巨细地照顾爱护，让父亲的晚年过得十分幸福。作为婆婆，母亲绝对不会家丑外扬，去东家长西家短地诉说媳妇的不是，她只会隐忍，只会“若要好，大做小”，即使我们替她抱不平，她也不会轻易诉苦抱怨。她一手带大了五个儿女，儿女们有了孩子，又开始帮着带外孙女外孙和孙子，母亲的心里，只有付出，只有帮一把是一把。 　　母亲的一生也极其平凡，到了晚年，尤其是父亲离去后的几年，她独自居住在两百多平米的大屋里，这时候的她，爱上了种花栽树，道地南墙边，她种下山茶花，紫薇花，月季花，我们又帮着种上了金桔树和栀子花，一年四季，鲜花盛开，香气飘逸。母亲的屋前两株铁树茂盛碧绿，客厅内更是绿植环绕，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尽管母亲这时已多病缠身，但她依旧乐观坚韧，难言的子宫下垂，竟如皮球般脱出，使她走路困难，绍兴、杭州的医生都没有良法，但她不低头，不屈服，坚持锻炼，每天拄着拐杖，走出墙门，在三叉路口与熟人打打招呼，聊聊天。母亲听不明白普通话，无法看懂好看或有趣的电视连续剧，她只能看看绍兴莲花落，瞄瞄戏曲台，这时的母亲，才会说说没有字眼的苦，年老的母亲，也有她的心不甘。 但母亲也有她的小心思，七七年恢复高考，母亲特意为我讨彩头：炒好年糕，煮好粽子，出门临考前让我享用，但她不说破，直到高考揭榜，母亲才告诉我那叫“高中”。到了晚年，她总是逢人就夸子女孝，尤其是对她的二女婿，一个好字老是挂在嘴巴边，让你想不对她好都做不到。 母亲一生最感欣慰的事情有两桩：其一是生了五个子女，没有一个落脚毛，她说这是朱家门善根深，有福报，要求我们必须好好做人，不辱门庭。其二是家里的房子越住越宽，生活越过越好，牛奶当茶喝，餐餐像过年，她真心感激共产党。 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有两个：一是父亲重听，虽然夫妻恩爱，可一辈子没能说上一句悄悄话；二是因祖父的历史问题和有人作难，被党组织考察了许久终被否决，没能加入中国共产党。 　　眼见着母亲一日日地衰老并发福，我和妹妹不止一次地私下里嘀咕过，如果母亲哪一天翻倒了，像父亲一样卧床十个月，我们怎么拖得动吃得消。大概母亲知道我们的担忧，所以她没让我们端一杯水，喂一口饭，倒一次尿，毫无迹象、悄没声地就走了。 那天早上，她对赶到家的弟弟只说了一句话：“这次我真的挺不过去了。”她心有大爱，临终再不拖累儿女一天，母亲啊，您的左邻右舍，您的老伙伴新朋友，甚至包括我的老同学老同事，知道了您突然驾鹤西去，都说您是做人好，受罪少，您对子女的照拂和体恤，我们会一辈子记住永不忘。 　　 　　忌日就要到了，我的眼前常常会交替浮现出年轻漂亮的妈，年老体衰的娘。年轻的妈坐在床上，腿上搁置一只抽斗，就着煤油灯，正一针一线地缝制着过年要穿的新衣新鞋；年老的娘，欠着身，久久地坐在沙发里，眼睛透过玻璃门，专注地盯着墙门外，盼着她的女儿或儿子突然来看她。晚年的母亲太寂寞了，儿女们早已自立门户远走高飞了，她像一只落单的雁，正在慢慢地滑向人生的终点站。 忌日就要到了，亲爱的母亲，女儿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对了，你生前，我答应过，爹过世后的所有念佛烧香等礼仪您也一样不会少，阴寿九十，给爹念了油灯佛，今年您也是九十，我们已请好念佛老太太，也是十三人，油十斤早已备好，要供奉的糕点水果、面条馒头都已考虑周详，待到六月初一，厅堂内，佛灯亮起，佛经念起，佛头说母亲大人您就会光临。亲爱的母亲，尽管女儿从来不相信这一套，但因为您，我却至诚地等着那一天。而六月初三，两个弟弟则早已筹划好，要做个祭拜纪念您，母亲啊，你一定会满意的吧？ 母亲啊，您喜欢的南墙边的栀子花已经开谢了，紫薇花正在悄悄蓄势，过不了多久，每条树枝就会缀满花朵。还有那丛月季，开了败，败了开，生生不息。您住过的屋，您用过的物，都还原封不动的保留着，您在天国，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