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冬梅 陕西靖边中学

“婆婆，我告诉你，我们家冰箱里的鱼，都三年了，还死不瞑目，每次打开冰箱，它都在那儿瞪着人。”

毛毛又开启告状模式，就因为我没有满足她的一个小要求，她开始在她外婆面前告我的恶状。

母亲把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我把女儿狠狠地瞪了一眼。

别人家的冰箱是用来暂时储藏食物的，我家的冰箱是用来“雪藏”食物的，只要放进冰箱的东西，下场大多是两种：要么永久性收藏，要么放坏了进垃圾桶。

冰箱冷冻室永远塞得满满的，儿子放寒假回来，给我收拾冰箱，那条死不瞑目的鱼终于被清理了出去。儿子直接把垃圾桶放在冰箱旁边往出扔：有大前年猪肉贵的时候囤积下的猪肉，有去年正月母亲蒸的牛肉包，还有毛毛上小学时吵着闹着要买要吃的棒棒冰，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冻进冰箱的羊肉。儿子说，根据他的判断，有的东西至少有三年，因为肉的表皮已经干了……儿子边收拾，边嫌弃我。我站在旁边一边心疼不已，一边也惭愧不已。

“哥，那条鱼也扔了吧，每次打开冰箱，它都瞪我。”

“留着吧，挺有纪念意义的。”

儿子一脸坏笑，不过鱼还是被他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我知道他又在讽刺我，每次他要扔东西，我都拦着，口头禅就是“留着吧，挺有纪念意义的。”

家里的东西特别多，大多都没有什么用，扔了觉得可惜，送人又是旧物，关键是我觉得都挺有纪念意义的，有点不舍。

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二十三年前结婚时穿的衣服，虽然已经很多年了，而且当年也穿了很久，但还是舍不得扔，觉得那么有意义的东西怎么能扔了。因为经常不打理，紫色大衣上已经有了虫蛀的孔眼，整件衣服看起来灰头土脸，如饱经风霜的婚姻。有一件爱人的西服都褪色了，那是给他买的第一件品牌西服，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六百，那一件西服就花了九百八，后来他也穿了很久，直到穿破了衣领和袖口。衣柜里还放着儿子小时候穿过的肚兜，女儿小时候钟爱的裙子，看到它们，我依然能清晰记得他们小时候脸上洋溢的笑容。

书桌下的柜子里，放着毛毛幼儿园时画的好多小太阳，每一个都不一样，有眨眼睛的，有喝饮料的，有穿小裙子的，有撅着嘴的……表情丰富，神态各异，从中可以看到毛毛天真的童年。后来毛毛上学，画了很多画，但已经没有了那种天真与灵气，大多是临摹。与实物的确很像，但是却缺少了创新与想象。

抽屉里面还有儿子上初中时自制的袖珍尚方宝剑，当初他只是想让这把宝剑保佑他逢考必过。去年上大学的他看到小宝剑，惊讶地说，它居然还在。

恋旧让我的柜子一半是用来储藏过去：过去的书，过去的衣服，过去的玩具，过去的录音机，过去的磁带……因为很多东西上都刻满回忆：这些堆放的杂物，其实里面藏着婚姻生活二十几年的艰辛、幸福，还有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

衣柜里的衣服价格相差甚远，风格各异，长短参差。从时间上来看，旧的有二十年前的喇叭裤，新的有早晨才收到的大长袍子；从购物地点来看，有山东买的裙子，有海南买的围巾；从意义上来讲，有爱人送的第一件衣服，有儿子参谋的裙子，有女儿最喜欢我穿的风衣……物物各异，柜柜不同。

当然还有很多头脑发热买回的一次都没有穿过的衣服，真不知道自己当时脑子里面在想什么。重金属风格的靴裤，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准备放着娶儿媳妇可以穿的大衣……

每次收拾衣服都准备断舍离，但每一次都没断没舍没离，上次和朋友聊天，说她整理衣服得大半天，一件一件试，一件一件搭，试完了，搭配完了，柜子依然如故，什么都扔不了，什么都放不下，我觉得大概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收拾衣柜最长的一次是在今年的五一长假，放假了，由于疫情哪里也去不了，我把衣柜逐个翻了一遍，本来想着，这一次，该要扔一大堆东西，空出地方添一些衣物，没想到，三天过后，我把整理出来没用的东西又放回了柜子。

与过去说再见，真的很难；与回忆说再见，真的很难。

储物间里的东西也很多，其中有一个大箱子，里面全是各种包包，手提包、斜挂包、单肩包、背包，材质有帆布包、牛皮包、人工合成皮革包、塑料包、真丝包，从形状上来看有水桶包、砖头包、短裤包、船包，颜色有黑色、白色、米色、咖色、黄色、紫色……有的包一次也没有用过，当时买，就是因为它与众不同，现在它们大多数成了我的负累，挤在箱子里，扔也不是，存也不是。以前出门，一定要带一个包的，里面会装一些自认为一定要带的东西，例如遮阳伞，口红，防晒霜，钥匙，每次都要操心记得带好包包，免得自己又忘了，丢了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现在出门，全部精简，只要带着手机就可以了。因为总是丢钥匙，所以家里换成了指纹锁，因为大夫说我缺钙，需要多晒太阳，遮阳伞也下岗了，因为不在乎脸黑不黑，所以也就不必在意唇红不红……

柜子里的东西和冰箱里的一样，很多都雪藏不用。像儿子翻出一年前的酸奶，半年前的油炸食品，三个月前的牛奶，还有超过24小时的饭菜，儿子说：怎么，这些也要留着纪念吗？我无言以对，只能任由他对冰箱进行一番扫荡。

冰箱里储藏东西不吃，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与孩子们的消费观念不同。我们这一代人，物质还不充裕，能吃饱肚子就很幸福了，哪里敢挑肥拣瘦。儿子女儿不同，他们只吃自己喜欢的，很多食物因为不喜欢吃而被放过期。东西买回来，我会习惯性把他们放在冰箱里，总觉得刚过期或者快要过期的食品还可以吃，但孩子们不认同，他们觉得与自己的健康相比，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扔了就扔了，没有必要磨磨唧唧，放冰箱里占地方。可我不舍得扔，这么好的东西，包装都没有打开，怎么说扔就扔，多浪费啊。然后我就拦着不让扔，结果冰箱越来越满，过期食品越来越多，再加之我长期不清理，就出现了三年前的酸奶，两年前的酱油，一年前的面包等这样的大龄食品。

当然，这些当初很多舍不得的东西，后来都得扔。开始舍不得穿的衣服，放着放着过时了，开始舍不得吃的食品，放着放着变质了。不同的生活观和价值观让我不得不提前思考孩子们结婚以后，我坚决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不然他们别扭，我也不高兴。我可能会总是拾回他们准备扔了的东西，我可能会总是吃快要过期的食品，让他们觉得我会拉低他们的生活质量。

冰箱里的那条鱼是儿子高考的时候朋友送的，朋友送来了三条活蹦乱跳的草鱼，说孩子考试，让我给孩子炖汤喝，当时做了两条，觉得三条太多，一时半会儿吃不了，就冷冻了起来。后来儿子高考完，家里很少做饭，偶尔做一次，也是凑合。再后来儿子上大学，女儿上初中，不回家吃饭，于是冰箱里的鱼就开启了等待模式：等毛毛回来炖了吃，等周末不忙了吃，等买了酸菜吃……后来，时间久了，也就忘了还要吃它，它就一直在冰箱里待了三年，直到今年正月，儿子收拾冰箱，才把它请进垃圾桶。

毛毛称它是“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很多东西，该扔的是得扔了，该忘的是得忘了。断舍离的不止有东西，还有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鸡肋般的人和事。其实，我们真正需要的真的很少，不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

人生的前半生是加法，后半生就是减法；前半生在拾起、增加，后半生在丢下，删减。

可与过去说再见谈何容易啊，世上死不瞑目的事和人多了，也不单有这一两条鱼。算了，顺其自然，该留的留，留不住的，就让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