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夏至(小翠与根生)（副本）

老马

今日夏至。

想起了1976年的夏至，想起了那一天悄然而去的那个女孩—小翠和我的朋友根生。

小翠，我邻村雷庄的一个女孩。比我小一岁。说是邻村，其实和一个村差不多，就是院落离的远了点，马庄和雷庄两村大约也就三百步的路。

小翠，家里的老大，她下面有6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里人口多，劳力少，日子过的很是艰难。在村里，在我们大队，她家也是出了名的穷。

家是虽穷，并没影响小翠的成长。十几岁的时候，她就成了我们大队5个村里最漂亮的女孩。人长的漂亮，心也灵，手也巧，人也勤快。知道她的人都说小翠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村里的媒人踏破门，给她介绍了不少好人家。

有家里有洋车子和缝纫机的，有家里人在大队当官的，还有的是县城里不愁吃喝的人家。

尽管小翠爹娘看中了不少人家，但小翠都不同意，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中意的人。

小翠心里的人是本村雷庄的雷根生。

根生和我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属马，1954年出生，比我大一岁。

根生的爹排行老五，个子矮，大家都叫他半截五。

半截五，人矮，家穷，一辈子光棍。根生是他从妹妹手里抱来的。为了不断祖根，给雷家延续香火，所以给他起了个雷根生的名。

听这名字，根生一点也不像是抱养的。

半截五虽不是根生亲爹，但他疼根生。家里粮食不够吃的，他先让根生吃饱。

半截五人矮，干不了地里的重活，给生产队放羊。那些挂到小树枝上，蹭到大树皮上的羊毛都让他偷偷捡去，换了好吃的给了根生。

根生的个头比他爹半截五高多了，上中学的时候就长到了一米七，脸型好，人白净，个子又标致，一看就让人喜欢。

根生手也巧，初中毕业回家不久就自己学会了编筐编篓，还会用去皮的垂柳枝条编笊篱。一到县城大集，根生就会推着独轮车去县城卖这些东西。一个集下来，兜里也会有几块钱的零花钱。

根生还会吹笛子。一到干活休息的时候，悠扬的笛声就会响起。根生的周围也就围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那场面就像在听刘兰芳说评书。

好多女孩喜欢根生，女孩家托媒人给根生提亲的人一拨又一拨。他爹半截五同意，但根生不同意。

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了小翠。

小翠与根生好是七四年年初的事。那时俺那里男女不兴嫁娶本村，婚嫁全凭媒人和爹娘，女孩自己找婆家更是一件让父母丢人的事。所以小翠和根生偷偷好的事谁也不知道。

这事一直瞒到1975年的年底。

76年的春节快到了。村里娶媳妇的多起来。这家鞭炮，那家喇叭，搅的根生他爹半截五坐卧不安。加上媒人不断上门，半截五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女孩。

女孩家过的挺好。女孩的父亲在东北的煤窑上挖煤，隔几个月就往家寄几十块钱，家里有洋车子、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吃的更不缺，逢年过节，人家都是白面馍馍，听说还有肉吃。

半截五跟着媒人去了女孩家，见了女孩，也觉满意。

女孩的母亲还答应亲事成了，不要男方一分彩礼，孩子出嫁时还陪送缝纫机、洋车子、收音机，外带八铺八盖、桌椅橱柜。

这样嫁女，这在俺那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次，真是天上掉馍馍，只把半截五乐的呲牙裂嘴，走路腰也直了，个头好像也高了不少。

根生他爹半截五认为这是他祖坟上冒烟，上辈子积德来的。

可根生死活不愿意，不去相那女孩。因为他心里只有小翠。

急抱孙子又认为捡了便宜的半截五不解，与儿子根生大闹一场。没办法根生只得说了实话。

根生与小翠好的事一传开，在俺那几个村都炸了锅。

那些暗恋根生，而又得不到根生的女孩，恨小翠恨的要死，说小翠不要脸。

那些暗恋小翠，而又得不到小翠的男孩，也恨小翠恨的要死，也说小翠不要脸。

俺村民兵连长马言臣的老婆最恶毒，竟当面说小翠勾引根生，是个破鞋浪货。

这娘们曾托媒人说合，想把自己的三闺女嫁给根生，未能如愿，公报私仇，把小翠当成了出气筒。

难听的话铺天盖地，背后人指指戳戳，让二十岁的小翠始料不及。

几个要好的女伴也因为怕人说疏远了她，爱说爱笑而又爱面子的小翠，天天只有低头干活的份。

小翠在外面日子不好过，在家日子也不好过。

小翠家里穷，她爹娘满指望她这个老大能嫁个好人家， 让媒人多向对方要些彩礼，也好改变一下家里的生活。

女儿自找婆家，这让她爹娘始料不及，大失所望。加上村里的闲言碎语，老两口更是气上加气。

小翠她娘三天两头的骂：人家闺女都能孝顺老的，我养你算白养了，还跟着你丢人现眼，你还不如死了好。

她爹也没好气，看见小翠就一脸铁青，摔碗砸盆，打鸡骂狗。

妹妹们怕惹爹娘不高兴，也不敢搭理这个姐姐了。

小翠成了瘟疫，人人都躲着她。孤独无依的小翠只有偷偷的流泪，只能把泪水默默咽到肚子里，只盼着年底根生早早把自己娶回家。

小翠一天天的熬，熬的人瘦了，熬的憔悴了。熬的精疲力竭，熬的没了任何响声。熬啊熬，熬到了1976年的夏至。

1976年的夏至比今年要热的多。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中午的日头像团火，晒的人头发蒙，脸生疼。

这一天上午，我和根生、小翠一帮青年突击队的人，在刚收了麦子的地里抢种夏玉米，一直干到太阳过正南才收工回家。

冬至饺子夏至面。我们那也是这风俗。刚收了麦子，又赶上农忙，所以夏至这天中午，家家都会喝凉面。

小翠满以为能和别人一样有一碗凉凉的冷面在等她。她精疲力尽，又热又渴又饿的走进家门。

家里等她的不是凉凉的冷面，而是她娘躺在炕上冰冷冰冷的面孔。

家里的锅灶是冷的，爹的脸还是铁青着，冷冷的。

小翠赶紧点火，锅里的水还没响，她娘就开骂了：人家养闺女婆家都给钱，养你算是白养了。没钱也不要紧，俺还跟着你丢人。过夏至了，你给家里买两根黄瓜也算没白生你。

小翠不吭声，还是烧她的火。

过夏至了，村里来了卖香油的。卖香油的小贩在她家屋后的窗子底下敲着铜锣大声吆喝着。

卖香油的吆喝让小翠娘更来气了，她骂声更高：你这x妮子，你要是能给家里买点香油也算俺没白养活你，你看人家的闺女啥不给家里买啊。

小翠没钱，她不好意思给根生张口，更不想让根生为难。有苦她独自咽，有难她一人担。

过夏至了，来了卖香油的，也该让爹娘喝上口滴香油的凉面。她拿起小碗，去布袋里盛了一碗麦子去换香油。

小翠的爹火了，劈手夺过盛麦子的碗，把麦子倒回了布袋，把碗恨恨的摔在地上。

碗碎了，小翠的心也碎了。

她从纸箱里找出一件平时不舍得穿的花褂子，一声不响，走向了卖香油的小贩。

小翠给她爹娘做了凉面，把滴了香油的凉面端到了爹娘的面前。

小翠没有吃饭，她洗了脸，梳了头，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插上了门。

人们是在下午干活休息时才发现小翠出事的。

休息时，团书记见小翠没来，派人去找，等 砸开屋门，她悬在梁上的身子已经冰凉冰凉了。

小翠是上吊走的。她承受的苦难太多太多，愚昧、世俗偏见与贫穷压垮了她。

小翠走了，她再也听不到别人的指责，再也看不到别人的冷眼，再也不用为凉面、香油而为难流泪。

她走了，她没有等到喇叭吹响，没在等到花轿进门，没有等到根生掀起她的盖头，没能穿上根生为她准备的衣。

根生葬了她。

根生给小翠穿了为她准备的嫁衣，给她洗了脸，梳了头，并在小翠脸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没成家的女孩不能用棺材。根生用芦苇席卷了小翠，席筒下面垫上了根生从家门上拆下的门板。

没成家的女孩不能进祖坟。根生用地排车把小翠拉到了村东河边的柳树下。

埋小翠的坟坑，是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帮着挖的。

下葬了，坟坑里的根生趴在卷着小翠的席筒上无声的抽泣，任人劝解，任人拉扯，死活不肯上来。

根生是被我们几个伙伴架上来的。他没有埋小翠。

他流着泪，抽泣着一人默的回了家。

当天夜里，根生也走了。他是喝3911农药死的。

根生死了。

他没能和小翠埋在一块。小翠的爹娘不愿意。根生被埋在了村北一个废弃了的砖窑旁。

1976年夏至的这一天，两个热恋着的人走了。村外的野地里多了两个孤零零的新坟。

根生的爹半截五病了。他离开了他的家，去了他妹妹那里。几个月后他也走了。

根生走了，根生的爹也走了，他家的根在1976年的夏至这天，在这个村里也断了根。留下的只有村外野地里的两座相距很远，却又连着心的孤坟。



写于2013年夏至的前夜，以怀念天堂里的两个伙伴，愿他们在天堂里幸福！

是谁逼死了小翠？当时村里人都说是小翠的爹娘。

现在想，逼死小翠的不应该是她爹娘，而是外人偏见，冷漠和无情。

是大队民兵连长老婆等一帮老娘们嚼舌根的指桑骂槐，

是大队连长和其他大队干部在开会时对小翠不点名的侮辱。

我记得，自从小翠与根生的事公开后，民兵连长只要开会就敲打他俩。每次开会，小翠都藏在角落，把头低的不能再低。

那时小翠被民兵连长说得像瘟疫，就像今天的新冠患者般被人嫌弃、指点、孤立。

她没了朋友，满心的苦没了倾诉的地方。

她走路靠边，不敢抬头，干活靠边，没人敢近。嫌言碎语，不点名的敲打，使她不敢见人，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一个刚20的女孩，她被世俗偏见逼垮，压垮了，她失去活下去的信心。

她的家应该是她活下去的一根稻草。

但这根稻草她爹娘没有给她。

所以她死了。

2022.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