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王学富</p><p class="ql-block"> 几年了,几次想写一写我的父亲,却不知该从哪里下笔。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与庄稼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没有什么值得夸耀,更没有与普通人不一样的事迹,但是把父亲如实记录下来,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今日又一次拾起笔来,那就从他出生的年月说起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于一九三六年农历二月初五,那时家里有: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大娘和姐姐。一家七口人,靠着十几亩薄地维持生计,生活虽不富裕,但还说得过去。父亲出生时,大爷已去世,撇下大娘母女。因为大爷大娘没有儿子,所以他就出嗣给了大娘。虽然都在一个家里生活,但他的饮食起居全由大娘负责,并叫她娘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改则叫叔、婶子了。后来,他的父母又生育过一男一女,但男丁夭折,幼女连饿带病死在跟母亲去要饭的高密。再后来,二十多岁的姐姐还没出嫁,因亲眼目睹打死地主的血腥场面受了刺激,一病不起,不久离开了人世。所以,父亲就成了老兄弟两家共同守着的一根独苗,他也承担起了“双祧”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我刚记事的时候,父亲是个羊倌,但羊群并不是大队里的,也不是生产队里的,而是社员一家一户凑起来的。当时全庄共有三四群羊,一群大约有七八十只,大队派人负责统一放羊。早上各家各户把羊送到羊场子集合,傍晚回来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把羊送到各家的胡同里,它自己就回家了。当羊倌出去就是一天,风里来雨里去,还要懂一些接崽、看病的常识,时时刻刻不能大意。因为,那既是一家一户的“银行”,也是攒粪挣工分的“劳力”,不能出任何差错。到了秋天,山上的草都已结籽,秋收过后地里还有一些散落的秸秆、粮食,也是一年中羊群吃食最丰盛,也最上膘的季节。临近傍晚,把吃饱喝足的羊群圈在秋收倒出来的闲地里“卧地”,等它尿等它拉,以肥养地,等待来年有个好收成。等羊排泄得差不多了,再把它一个个送回家,很多人家已经吹灯睡觉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为什么当羊倌,我没有问过,他也没有说过,我想可能与他祖父的影响有关吧。父亲是否见过他的祖父,我无从得知。只记得父亲说过,他爷爷当了一辈子羊倌,放了一辈子羊。父亲说,家谱上他爷爷的名字叫王孝中,大爷叫王光星,父亲叫王光辰。家谱上曾经记着,大爷叫王光日、父亲叫王光月,后来改成了“星、辰”。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一九六一年去世后,生产队花名册上“王光臣”一直是我家户主,几年以后才改成了我父亲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父亲识不识字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见他看过带字任何的东西,当然他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的。好多年以后,我已在县城工作,一次在剧院礼堂看文艺演出,遇到县农委郭淑钦主任夫人。因为邻座,又是一个院住的邻居,攀谈中得知还是同乡,话题自然多了起来。她问我父亲叫什么,我说叫王吉全。她说我知道,上学的时候我教过她。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上过学,当过学生。高老师是富官庄镇高家石岭村人,后来知道叫高庆芝。记得很久以前,在我家一直用着的、我老奶奶留下来的菜橱抽屉里,见过父亲的一张选民证,上面的名字写着“王吉亭”。父亲以前叫过这个名字,奶奶说“亭”与他早逝的姐姐重名才改了的。我查过资料,沂水县“文革”前最晚的一次选民登记是一九六三年。这就是说,父亲是一九六三年以后跟着高老师上的学,那时他二十七八岁了,所以他上的或许是扫盲夜校一类的学。高老师年龄比父亲也大不了多少,甚至还小几岁。</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生产队干活很卖力气,扶犁耕耙也是把好手。我的记忆里,好多年里,生产队春耕秋种的地方几乎都是父亲一人耕的,地瓜垄也都是父亲扶的。扶犁耕地,看似是个轻生,但却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犁深了 牲口拉不动,犁浅了,庄稼扎不下根去。耙地要看墒情,什么时候耙,耙几遍,要因地而宜。还要了解牲口的脾性,会使唤它,使得动它。父亲又是个守规矩的人,不会偷懒,队里用着放心,工期、质量不用担心,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曾给他打过多次下手,父子搭档了好几年,在他的指导下,我也学会了犁地、耙地、使唤牲口,干出来的活比他差不了多少。</p><p class="ql-block"> 记不得是哪一年,父亲不再放羊了。为什么不放了,我不知道原因。我想可能是与家里人口多了,放羊又挣不了一个整劳力的工分,还得整天泥在羊群上,家里事情还顾不上,这才回到生产队的。生产队的活虽然不轻松,但一天能挣十分工,自留地、菜园也有时间管理。我家最多到了九口人,是全队少有的欠款户,父亲的压力可想而知。为了多挣一点工分,他把生产队割草喂驴的活争取到手,一天抽空割两筐青草,只是为了多挣三分工。养母猪,不仅能多攒粪挣工分,卖猪崽还可以赚一点补贴家用,所以我家好多年一直养母猪。“人七劳三”分配政策,家里人口多,分的粮食、地瓜干、秸秆也多,粗饲料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想办法弄点精饲料就行了。父亲精打细算,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一点,求亲告友借一点,买上一些豆饼或者大豆做精饲料,等小猪换成钱了再还给人家。喂母猪,推碾倒磨,加工猪食,喂猪垫栏,活也多了,父亲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一窝十个左右的小猪崽,顺顺利利地出生,健健康康地长大,苦一点累一点,父亲也高兴。如果一窝只下仨俩,或者提前产仔,或者管理没跟上,猪崽就会受损失。满怀希望等了几个月,到头来几乎化为泡影,父亲好几天提不起精神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过两次夫。一次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家乡划归安丘县,父亲与大队里的一众青壮年,到安丘县城西边的牟山去修水库。那时他二十出头,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推车打夯都是力气活,吃的又不好,白天轰轰烈烈,晚上还要挑灯夜战,他从没有说过苦,也没有说过累。我只听他说,安丘县城西有一个牟山,他在那里修过牟山水库。这几年,我曾经查阅过牟山水库的有关资料,有意去牟山一看,但一直未能成行。第二次出夫,是修建本公社的官(庄)何(家庄子)公路,住在下谭家沟,一个冬天完成路基。第二年秋天,我去了公社基建营接着干,又过了一年就通车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普普通通,默默无闻,唯一一次当“干部”,是干了不到一年的副队长。我们生产队班子一直很稳定。不像有的队,春天组阁,秋收结束就瘫痪了,来年“重打锣鼓另开戏”。有一年,当了多年的副队长“撂挑子”,死活不干了,父亲被稀里糊涂地选上了。明知副队长不是好差事,但又推不掉,也只能“上套”了。重活累活,父亲带头,人家不愿干的,副队长别无选择;办事凭良心,无私就无畏,也别指望别人说你好。但得罪人的事,想脱也脱不了。一年秋末,生产队分下窖子的鲜地瓜,等分完天就黑了。分的时候一份不少,但拿的时候,有一户的地瓜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会不会是天黑,谁家拿错了?查了半天,没人回应,于是大家一致判断:肯定有人浑水摸鱼拿走了。无缘无故少了东西,还是几百斤地瓜,这种事情队里从来没有发生过。鲜地瓜是留下的冬天吃食,只有放到地瓜窖里,到不了别的地方。队委们决定挨家挨户查,因为那份地瓜里,有一个特别大的、独一无二的大地瓜,很好辨认。凡是那天参加刨地瓜、分地瓜的社员,每个人都见过它,没有一个人不认得它。说查就查,可下地瓜窖子的差事别人是不会干的,只有当副队长的父亲了。查了没几户,那个大地瓜就找到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父亲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虽然是秉公办事,但却是他亲手将那家男人剥了个“精光”,丢在光天化日之下。家里人也埋怨,给人“当枪使”,里外不赚人。挨到年底,也撂挑子不干了。</p><p class="ql-block"> 家里人丁不旺,人又老实,祖辈父辈受人欺负。父亲既无兄弟,也无无姐妹,更觉得势单力薄,所以多几个生儿子,是他非常迫切的愿望,可事情并不尽如人意。有了我一个男丁之后,母亲连续生了四个女儿。有一年,亲戚家闺女未婚先孕,在我家诞下一个男孩,奶奶和父亲都希望留下,父亲还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到邻村找人挑了还几次“风”。有缺男孩的人家,三番五次上门要抱养,奶奶心一软就送人了。相信风水的父亲,请人看宅基,改大门口,修影壁墙,期望地脉有所改观。也许是精诚所至,也许是地脉有灵,母亲又连续生了两个男孩,可惜一个夭折,另一个就是我现在的弟弟。</p><p class="ql-block"> 我从记事起,逢年过节添土上坟,父亲都领着我,还给我讲一些老一辈的事情。西老林里,这个坟头是哪个老祖,哪个又是谁?西洼支林里,这通碑上写着谁,那个坟子又是谁?但由于年龄小,见了阴森森的墓地都绕着走,进了坟地更害怕,对老祖宗的事根本不感兴趣。“文革”期间,大队要在我们支林上造地,整大寨田,父亲一人把两辈老人的遗骨挖出来,迁到了西岭我家的墓地里,与我大爷爷、爷爷,还有姑姑埋在了一起。父亲去埋那些遗骨时,把我也叫去了,还跟我说过什么。我却不敢近前,没给他帮上什么忙。两个奶奶去世了,分别与大爷爷、爷爷合葬,父亲去世后也埋在了那里。逢年过节,与弟弟去给他以及那些老人上坟烧纸,每每都说起这些往事,但每次都会猜测,父亲当年埋下的两个坟头,一个是我的曾祖父母,一个是高祖父母,只是具体哪一个是谁,已经无法确定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家外的一些大事,都跟我祖母商量,帮他出主意;一些要买要卖的大事项,都是他姑家表兄帮他,甚至亲自去办。两家离得近,白天没空,父亲就晚上去,深更半才夜回来。两家表兄弟,就像是亲兄弟一样。到了我这一辈表兄弟,还常有来往。</p><p class="ql-block"> 父亲重男轻女,但对我这个长子却并不溺爱。从我上小学起,星期天、节假日就让我跟生产队干农活。六七岁的小孩,从给地瓜苗浇水、拾麦穗干起。父亲大字识不了几个,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也没有跟我讲过。让我干农活,并非只是为了挣二分工,是在给我灌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一种意识。我一天天长大,农活由轻到重,由简单到复杂,推车挑担,耕耙割收,坡里场上,各种农活我都学,也愿意干。父亲眼里都是鼓励,生怕我干不好。等我评上十分工,比同龄人提前成了整劳力,父亲虽然不动声色,但却难掩内心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千万别当睁眼瞎”,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父亲深知不识字的苦处,所以不论家里多么难,都一直供我读书。家里人口多,只他一个劳动力,一年决算下来,最多时要欠队里一百多元口粮钱。一百多元,今天只是一顿饭钱,但那个年代却是一笔巨款。欠款可以缓一缓,但是听着“吃着别人挣的”闲话,看着人家的脸色,他的心情别人是体会不到的。沉重的负担压在肩头,父亲晚上睡不好觉,半夜三更爬起来,一袋又一袋地吸着旱烟。在家庭最困难的情况下,父亲也没有动过让我下学的念头。初中毕业了,我学习成绩也还不错,大队里有意让我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代课老师,是很多人羡慕的职业,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一样挣工分,也能减轻他的负担,可他却为去我争取上高中的名额。好在我还争气,多上了几年学,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善言谈,和我也很少说话。我不调皮,从小就比较老实、听话,但也有犯错的时候。在学校犯错了,父亲就让跟他下地干活惩罚我。一个夏天,父亲得知我在学校犯错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说,学不好好上就不上了,下午跟我干活去吧。我心里极不情愿,但又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跟着他到“大井”的玉米地里锄草去了,太阳落山了才回家。虽然我没有口头承认错误,但是态度还算老实,第二天又让我去上学去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庄户地里,外出的机会并不多。去过安丘牟山,去过沂水县城,去过临沂,最远到过曲阜。我在泗水工作的第二年冬天,父亲去看我,我和同学郭兴明陪他去曲阜参观了孔庙孔府。我给他在大成殿等地方拍了几张照片,那应该是他第一次照相。那几张照片,家里人把它放在相框里,经年日久,保管不善,早就找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九日去世,享年六十二岁。他一生俭朴,不喝酒,不喝茶,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父亲一生,敬奉两个老母,抚养五个子女成人,操劳忙碌,无怨无悔。父亲一生,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但在我心里,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2021年12月21日(冬至)于沂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