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雨

夏月

　　那夜，雨很大，母亲带着仅有的一件行李箱走出了家门。她没有打伞，就那样拉着行李箱行走在瓢泼大雨中。雨瞬间就淋湿了她全身，在雨中，在寒风中，我站在门口大声呼喊着母亲。她始终没有回头，我看着在寒风中的她，像飘摇在风雨中枯瘦的树枝。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显得她越发的单薄。我扑倒在雨中，嘶吼着，踉跄着想去追赶母亲，却被一只大手从后颈处拽住，一把就将我拖了回去。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在雨中，那么模糊，却成为我心头永远的记忆。

那年，我五岁。

不久，我的父亲，堂而皇之的把外面的那个女人娶进了家门。她带着她六岁大的女儿，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了我的家里，住进了我母亲的房间里。我一言不发，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看着这一切，因为从母亲走的那夜起，我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再也没有哭过。我冷漠的态度让父亲十分不满，他呵斥我管那个女人叫妈，我抬起头，用愤怒的眼神瞪着她，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我听到父亲从背后的咒骂声，还有那个女人装腔作势的劝慰声。

第二天，她来到我的房间，把一大包旧衣服放到我面前说“这是我女儿穿过的衣服，就给你穿吧！都是很贵的衣服，面料很好，你可能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别人我还舍不得给呢，特地送给你。这样你以后就不用买衣服了，这个家也没有多余的钱给你挥霍的。”说完她踩着高跟鞋，胜利似的离开了。我瞬间想起来母亲给我读过的灰姑娘的故事，这个女人和故事里的后妈，真的是如出一辙。

后来的很多年，甚至到高中，我都穿着她女儿穿过的旧衣服，有些衣服的领子都已经磨破了，甚至洗的发白。其实，我最痛恨的不是我身上的旧衣服，而是我脚上那双破烂不堪的布鞋。当我的同学都穿着在店里买来的各式各样漂亮的鞋子时，我这双破了的布鞋就显得格外显眼，有一次我甚至被同学围观了看，他们像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观赏着我那双鞋，他们那么不可思议，那么新奇而惊讶。

由于穿着随意且破旧，我经常被同学嘲笑，甚至孤立。我也不愿意靠近他们。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或者发呆。我在出神的时候，想的人，就只有母亲。我时常想起那个雨夜，母亲离开的背影。她显得那么孤独而瘦小。

有一天周五放学，母亲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学校门口，我并没有认出她来，我对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我五岁的时候，她离开的那个背影。她却早已经认出了我。后来才知道，从我上一年级开始，她就经常偷偷在学校门口等着看我，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我来。

当她叫住我的时候，早已是泪流满面，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她似乎更瘦了，却更漂亮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穿一件宝蓝色的连衣裙，裙子的腰线很细，衬托着母亲娇小而纤细的身体。她跑过来抱住我，我像一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我的脖子上，那滚烫而热辣的感觉，突然像一股电流一样击穿了我的身体，母亲，母亲，母亲……这个词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穿透我的血液一直流淌进我心里。突然眼泪像决堤了似的，冲了下来，这次，任凭我怎么忍，它都义无反顾的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那个雨夜以后，我第一次哭，第一次抱着母亲哭。

那个夜晚，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同他们打招呼。我跟随着母亲，来到她暂住的旅馆，那晚，我和母亲一起睡的，我抱着母亲，不肯撒手。多年以来对母亲的思念，像泉水一样涌向心头。母亲的怀抱那么温暖，可以让我安心的睡去，梦里，我梦见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欢声笑语。

母亲告诉我，这么多年，她不敢见我，是因为父亲威胁她，如果敢见我，他就把我藏起来，让母亲永生永世都找不到我。我痛恨父亲的绝情，痛恨他对母亲的伤害。母亲还是离开了，她现在的家，距离我好几千公里，她不得不回去。她跑了几千里，只是为了看我一眼。那天，我又一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如刀绞。等母亲走远，我终于忍不住的放声大哭。平生第一次哭的这么放肆。

　　不知道哭了多久，天黑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把自己拖回了家。刚进家门，继母就站在客厅里，双手抱在怀里，对着我就破口大骂。我已经习惯了她这样骂我，不想理会她，转身想要回到房间去。她突然冲上来，揪着我的头发，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我毫无防备，被她打的坐倒在地。脸顿时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突然，一股愤怒涌上心头，多年来的怨恨一时间堵在心口，让我几乎窒息。我猛然站起来，抓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朝她砸过去，她没来得及躲闪，烟灰缸砸在了她手臂上。她开始一愣，她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到了。一向如木偶般任由她打骂的我，居然会反抗她。她愣了好半天，突然大叫一声，冲进卧室，一阵鬼哭狼嚎的哭喊声传出来。只见父亲光着脚从卧室里冲出来，扑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嘴里骂道“小畜生，老师告诉我，你去见你那个妈了，这么多年，老子供你吃穿，你心里却只有你那个妈。你竟然还敢打人，你敢打人，我就打死你”说着，他已经把我按倒在地，然后劈头盖脸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然后他揪着我的头发，我只觉得我的头一会儿到了左边，一会儿到了右边，我只是下意识用两只手抓着父亲揪住我头发的手腕。后来是拳打脚踢，最后感觉到的剧痛是我被一脚重重地踢到柜子前，脊背碰到了柜子的角。

父亲打累了，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你要是再敢去见她，见一次，我打一次，老子不信打不死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那一刻，我看到继母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我就那样躺在客厅的地上，不知道是堵气，还是浑身疼痛根本无法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是都断了，每挪动一下身子，一阵剧烈的疼痛便席卷全身。我挣扎着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狼狈极了，披头散发，脸上青一块，肿一块，嘴角渗出血来。脖子上被掐过的手印清晰可见。我突然就笑了，笑的狰狞可怕。我笑自己的弱小无力，笑母亲的凄凉无奈，更笑这个家给我带来的无尽的怨恨，不，应该是仇恨。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这座像古墓一样冰冷阴暗的房子轰然倒塌，把我和他们一起埋葬了。既然无法离开这里，那就和他们死在一起，我和父亲，生来没有亲情，死后，怕是也没有纠缠。

　　那晚，我疯了似的从那个冰冷的家里逃了出来，我站在最高处，看着这个小城的万家灯火，很亮，像闪烁着的无数颗星星，看着看着，我的眼睛花了，那无数个亮晶晶的小点，又变成了千万只的萤火虫。然后又模糊了，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只能看到一大片一大片亮着的光。这样的千万盏灯，这样的一大片光，竟没有属于我的一盏灯，哪怕是只能驻足的一小点亮光。

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试着擦掉，可是它们却像绝了堤的河，越擦越多，我从来不知道，我贮藏了那么多的眼泪。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不想回学校，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我又不知道要回哪里去？我像四周的暗夜看去，几乎的，我被包裹在巨大的黑暗中，除了几点光，什么也看不见。我好像被扔进了大海里，海好大，我好渺小，我甚至连一个小点的微不足道都无法相比。突然觉得太落寞了，落寞的想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掉。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想念母亲。我突然很渴望下雨，下一场大雨。我想把自己放逐到大雨中，任雨水淋湿单薄的衣衫，任雨水划过脸庞，任泥泞不堪的道路弄脏鞋子。我想抱着近旁的一颗杨树失声痛哭，因为那样别人看不出来我的脸上，是眼泪还是雨水。我想一个人走在雨中，在寒风中，孤独瑟缩地走着，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母亲在那个雨夜里，是怎样的孤独无助。

母亲，我在等一场雨，等那场雨过后，我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