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天堂的父亲

叶丫

给天堂的父亲……
一直，一直，不敢诉诸笔端……
一直，一直，不敢回忆想念……
一直，一直，以为父亲还不曾离开，他只是去做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有人说，至亲挚爱之人的离开，是分为多次的，你的潜意识里会有多次的离开，其他很多时候，你是不会相信和感受他的离开的……
第一次，是在机场。我一个人，怀揣着落寞惧怕，怕得到那个坏消息，一边又祈祷但愿又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吧……我默默的说：伢伢，再坚持吧！但在心里却有一种锥心的痛。我曾经试图感同身受：一个健康的人躺在病床上120多天是什么感受………父亲刚瘫的时候，晴天我就推轮椅带他出去转，他僵直的身子会往下溜，很多时候，只有屁股的后沿坐了一点点，腰部那里就是空的，我就试图搬他上去，但往往他疼得龇牙咧嘴，我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无能为力，我曾经想自己坐在轮椅上，空着腰部坚持不了一个小时，腰就痛了……他大概承受腰部的巨大疼痛，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只好把他抱到床上，在床上躺久了，心情也会抑郁吧！筋骨也会酸痛吧！我在家的时候还经常给他拍背，敲打，泡脚，按摩足底……我不家，年老体弱的母亲可是管不了的……那么，爱干净的父亲，喜欢活动的父亲躺着时间是居多的了……血脉不流通了吧？腰臀部又涨痤疮了吧……见不到阳光，一天日子可是怎么过呢……想想这些，我对老天说：把父亲接走吧……这种日子每天都是折磨……他脑子清醒的时候最怕这个，没想到偏偏就这样了……我在机场胡思乱想，想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不禁泪流满面的……突然，手机来了短信，老公往我银行卡打了3万元，我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来电话：说你注意安全。我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对，但事实是我什么也没问。只给家里发了几张图片，告诉他们给父亲翻身，怎么侧卧位，缓解疼痛……
手机是出奇的静。
我不敢给家里打电话问父亲的情况，我怕得到坏消息。
家里也没有人打电话给我，问我行程 ，我感觉很不好，但不愿去证实。
从喀什飞往乌鲁木齐，两个小时，我头痛欲裂，想吐。转机时间，接到老家闺蜜的电话：她说你在哪呢？你老爸已经走了……于是我一下子瘫软了，失声坐在地上大哭，泪光里是穿梭的人影……手机里传来家人的呼喊……但我感觉是在梦里，做了一个噩梦，噩梦在继续，我醒不来……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发麻了，嘴里是苦苦涩涩的味，有个声音在跟我说：父亲走了……
第二次，是回到家里，看到冰棺里穿红色寿衣的父亲，他脸上盖着白色孝布……一路上想了无数场景，也许，父亲还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话呢，也许他还会说：伢老子八十岁了呢！……唉，就是磨了你一个人……然后用小孩子那种依恋的眼神看着我……可是，不，他躺在冰冰凉凉的棺材里，身材瘦小，再不会发出一声言语，再不会骄傲的跟别人说：我满女回来了……我跪倒在父亲灵前，是真的要天人永隔了……
第三次，殡仪馆的车来了，拉父亲去火花，得以看到父亲最后慈祥的容颜，那是一种诀别……撕心裂肺的诀别……从此再无机会……等到殡仪馆的车子走远……我突然发现双手麻木了，不能动弹，姐夫帮我拉扯许久才有了知觉……
第四次，感觉父亲真的会离开了，是在殡仪馆，抬着父亲推入火化炉的一瞬……40分钟，父亲躯体不再，递给我们的是温热的骨灰盒，沉甸甸的骨灰盒，抱着它，温温热热的，好像感受着他在世时的体温……好想好想，回到小时候，看电影时父亲把我们扛在肩头，回家时背在背上……小小的骨灰盒，在向我们传递着最后的余热，最后的抚摸，最后的告别……而这么温热的父亲，即将入土，变得冰凉……泪，如泉涌……
安葬好父亲，回到家里，又感觉父亲好像回来了，看，好像躺在那个床上，好像在均匀的呼吸……厕所长廊的灯开了，父亲去上厕所了，我一惊：伢老子！正恍惚间，原来是来帮忙的老爷子，老伯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父亲是多么想活！被车撞后，脑子糊涂了，变成三岁小孩子，诸事皆忘，但儿子忘不了，天天念着谁谁谁不要欺负他的崽，他内心特别不舍。尤其不舍然然，因为他带了三年。重病期间，只要听到外孙女叫他“外公！外公！……”，他总是努力睁开眼睛四处找寻。瘫痪后，尿道感染尿血，都说不行了，要走了，我找来医生，开了好几种苦苦的黑色胶囊药，输液消炎。第一下给他吃药，我跟他说：伢老子，你病了，你看，你把这个药吃下去就好了……我想把胶囊给他，然后喂水给他，他吞下去就好了……可没有想到，他好像听懂了，抓起药一股脑塞嘴里，使劲嚼，黑黑的药液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眉头拧成疙瘩，但还是嚼，试图把它吞下，我急得赶紧塞两片橘子，这才缓解……嘴里是涩涩咸咸的，泪水流到嘴里……后来，只要说吃药能治好他的病，他就很乖，把胶囊泡水里，他就当茶喝了个精光……
父亲是多么想要自尊呢！瘫痪后卧床，只能用纸尿裤了。可他偏偏还有大小便的意识，所以有了欲望，他总是要掀被子，然后去把尿不湿扯烂，一次又一次，于是尿不湿不起作用，他知道不能上厕所，于是不能一次性便完，总是一小摊弄湿裤子褥子被子，后来我发现这个规律，看他掀被子就问：要上厕所吗？他看看是我，摇摇手否认，可是不到两分钟就扯烂尿不湿，弄到床上。后来不问了，看他掀被子，就赶紧拿尿壶来接，他一看又是我，就握紧拳头来揍我，有一次一拳擂在我手臂上，竟然疼了好几天！现在想想，他心里头认为女儿伺候他方便是多么难堪吧！老爸呀，你只是变小了，就让我像小时候你为我们洗尿片一样的，很自然的伺候您吧！再后来我想，一个习惯蹲厕所的人躺着怎么能够方便呢？于是坐便凳子放在床边，挪动他坐到凳子上，然后大小便，早起给他揉腹，希望他不要便秘，能够养成早起就如厕的习惯，结果成功了一次，第二天第三天却不管用了，两个小时也不见他方便，便只好放弃了……如此，换尿布父亲也会捏着拳头打我……现在明白，他是用拳头在向命运抗争呀……
3月8日凌晨五点，父亲的生命永远定格。
而我，因为等核酸结果，延迟了一天，错过最后一面。
回忆父亲的一生，是辛劳的一生，是委屈的一生。一辈子没有拿过什么钱，一辈子也缺少话语权，老了后因为听力下降，我几乎没给他打过电话，每次只给妈妈打，偶尔说两句，他完全听不到，无法交流。他的世界是多么的落寞呢！亲邻也少有人与他交流，一个缺少关爱缺少语言的世界该是多么孤单呢！所以我现在理解父亲有时一人自言自语，或者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一场车祸，把他的脑子的记忆删除了，但无法删除他的儿女。他说他的崽辛苦，崽没回担心得要命。他看到车子不论汽车三轮车就追就想坐，他其实是想到新疆我这里来，有一次人家车门没关，他坐进去，家里人找了几个小时，他却在车里做着美梦。他央求小舅舅开三轮车带他来新疆，说他愿意出车费，多少钱都行……
父亲离开我们一百零一天了。偶尔来我梦里。还是生前的脾气秉性。
今日父亲节，我想到父亲，但内心里却没有感受他已经离开，我觉得他还在……
是爱吧！父爱。
爱来过，不曾走远，不会离开……曾经拥有，一生想念……

写于 2022年6月19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