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割舍的土布

汤加

　　在老家的旧木箱里，还存放着几匹母亲自织的土布，算起来已经有40多年了。　　

当下，除了乡间古镇还能寻见象征农耕文明的土布，其他早已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那些记录着农人的辛劳，承接着他们衣帽鞋袜、被褥床单的纺车、织布机也已失传。即便农家的子孙，见着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家什，也只能借助铭牌辨认了。　　

　　土布的原料是棉花。从采棉纺线到上机织布，需要经过轧棉花、搓棉条、纺线、染线、经布和织布等几十道工序。细细回想，惊讶土布圣祖黄道婆的才智和创造，也感叹祖祖辈辈过日子的艰辛和不易。　　

在这些繁琐的工序中，最令我难忘的是母亲纺线的情景。如豆的油灯下，母亲端坐在纺车前，右手缓缓摇着车把，左手轻拈猫尾巴似的棉条，随着手臂上扬慢慢地抽出棉线。棉线一扬一收，有序地缠在锭子上。约摸个把时辰，一只锭头（线穗子）纺成了。母亲纺出的线又细又匀，纺成的锭头形状、大小似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圆嘟嘟、胖乎乎，码在竹制的簸萁里，一如陈列于橱窗的工艺品，惹人喜欢。

白天事多坐不住，冬春两季的早晚，就成了母亲既定的纺线时间。嗡嗡嗡的纺车声，仿佛千年不变的歌谣，飘荡于拂晓的晨雾里，回响在深宵的光焰中。那段日子，几乎天天枕着熟悉而又悦耳的歌谣沉沉睡去，又伴着听惯了的调子慢慢醒来。

纺线看似简单，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小时候去小伙伴家玩纺线，我还没掌握动作要领，就学着母亲的架势，右手摇车，左手抽线，末了也假眉三道地一扬一收。结果呢，线纺成一节一节像连体的莜面不说，竟把锭子上的穗子弄成了一坨乱线。小伙伴急得直哭，我只好偷拿母亲纺好的锭头赔偿了事。　　

　　年幼的我，最喜欢看母亲坐在织布机上织布。家里的织布机是祖上传下来的，从那杆被磨得通体发亮的推杆竹可看出，它可是有点岁数了。母亲织布时，先拿预先备好的纱菱（小线穗），塞进船形的木梭子里。然后，一只手将带有纬线的梭子在夹层的经线中穿过，另一只手快速接住，腾出的那只手顺势下拉筘架，压紧纬线。两脚踩动连着缯头的踏板，一上一下，有节律地控制经线的分合。灵巧的梭子，宛如轻捷的小鸟，在母亲两手之间欢快地飞来飞去，不停地串经织纬。随着机杼“哐当、哐当”的声响，布面的幅度也在一寸一寸不断地增长。

我看着母亲娴熟利落的动作，心里直发痒痒。我乘她暂时离开，偷偷去踩织布机。可结果是，刚刚还翩飞自如的梭子，一到我手里，却变成了一只呆呆的“笨鸡”，织布时，这只“笨鸡”不是坠落在地，就是戳断经线。看着乱成蛛网的经线纬线，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落荒而逃了。　

每当机轴上的土布越卷越粗时，藏在母亲皱纹里的笑意也会越发掩饰不住。因为用不了多久，机子上的土布，可变成一家老小身上的内衣外套，女儿出闺的压箱嫁妆，冬夜里温暖的被里床单，脚上崭新的袜头鞋子......

　　母亲织的土布花色多样。有白水布，也有蓝水布；有条纹布，也有格子布。颜色或鲜艳，或素雅；图案或阡陌交通，或沟渠纵横，带有一股浓郁的乡村田园气息。我常常想，母亲一落空就织布，神情又是那样专注而虔诚，似乎这不是累人的劳作，而是一种乐此不疲永不厌倦的游戏。如今明白了，一寸寸的土布里，母亲编织的不仅仅是对家人的深情和期盼，还融入了对广袤大地的绘制和憧憬。

　　我从小就是穿戴土布长大的。那时物资比较匮乏，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每人每年只发几尺布票，远远不够一家人的穿衣服。和乡邻一样，母亲只好自己纺线织布，弥补穿戴不足。况且，母亲织的布不光漂亮，而且平整细密。制成床单，躺上去绵柔舒适；缝成衣裤，穿在身上，既透气吸湿又美观大方，令左邻右舍称羡不已。

　　最近，母亲要我卖掉旧木箱里的土布，我执意不肯。虽然现在穿的用的都是当今的高级面料，土布已不派用场。但它是我的念想，我的根。每每捧起那一匹匹土布，仿佛还能闻到当年泥土的馨香，河叉的腥味，阳光的气息。想着它，就不会忘掉那流逝的辛苦岁月，不会忘掉母亲那一辈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我会一直保存着土布，那是我与它割舍不断的情愫。

　　文字：汤加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