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绮芹Celery

这是2016年，我的爸爸和他的两个女儿、两个孙女在香港度过一个父亲节。

爸爸一眼看到餐单上的 HAPPY FATHER'S DAY 以及那两撇山羊胡子，马上大声读出，并很得意地指指自己的胡子。

2022年6月19日父亲节，我又在香港，度过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以撰写这篇命题作文的方式，纪念亲爱的父亲。

两年前爸爸中风，我就想写一篇图文并茂的作文《我的爸爸》给他看，但见他看文字的能力已大大降低，头脑有时糊涂有时清醒，看稍长的文章句子他说脑筋不够用，看他自己的照片也说看不清。于是作罢。

2022年3月12日凌晨，爸爸因中风基础病加上遭遇新冠病毒Omicron，在香港家中逝世，享年89岁，按家乡说法是91岁。

疫情太过惨重，殡仪馆不胜负荷。将近两个月后，才得以安排火葬。

我密切关注疫情状况，克服了对Omicron的恐惧感，于5月初来到阔别两年多的香港，来送爸爸最后一程。

爸爸生前对身后事早有郑重安排，在香港民政事务处立下《声明》，届时不做丧事仪式，不留骨灰。两年多以前在医院病床上，他还提醒我，这份声明永远有效。

细读字句，可以看出爸爸的明智豁达生死观。我明白，这样的决定是他真实的意愿。当死亡突然来临，子女不在身边，这是最好的安排，也是对亲友的一番好意。

但经家庭成员及亲友的折中意见，最终还是做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并决定随后申请将骨灰存放于香港的公众骨灰龛，由我弟弟操办。

这样做是为了家人亲友安心，而违背了逝者的意愿，我心仍有不安，希望爸爸在天之灵能够理解原谅。

火葬日拜祭现场唯一的一个花篮，来自港九纺织染业职工总会，意料之外也感到欣慰，感谢工会给予会员陈超这份归属感。

我整理爸爸收藏的会员资料显示，陈超是其永久会员，自1952入会。

我的爸爸陈超，广东海丰县人。其父母早亡，主要由二哥扶养，供他在县城 “海城县立中学”（彭湃中学的前身）读书直到15岁，一张船票把他送到香港投奔大哥和家姐。

想必当年也有一股“赴港潮”，翻看爸爸保留的“海丰县立中学(1943-1949) 旅港同学名录”，有105人。

香港打工仔，自学成才的有志青年

他在香港大元纱厂打工谋生，个性独立有志气，同时也开启了独立思考自学成才的人生模式。

他主要自学了电工原理、初中数学和物理、英文，达到了初中/中技的水平。

这是1950年代，他在宿舍自学的照片，也是他一生好学爱钻研的写照。

小小的宿舍房间，一张书枱是必须的，书架上的书是必读的。墙上贴着的地图，是一幅“新中国地图”。

** 爸爸对地图情有独钟，小时候我家客厅主墙没有贴过年画装饰画，只是一幅地图，不记得是世界地图还是中国地图。

他喜欢买《中国地图册》《世界地图册》《香港街道图册》，回广州还叫我帮他买《广州地图》《番禺地图》。

广州电工一技傍身，活到老学到老

1958年10月，香港工联会招聘一批技术工人回内地参加社会主义建设，陈超响应号召报名，被分配到筹建中的广州氮肥厂。

当时评定技术等级为六级电工，1980年升至八级（工人级别最高级）。

一个岗位做到退休，一直在广氮动力车间（后改称电气车间）配电工段配检班，担任主管技术的副班长，担负全厂各车间的配电及紧急检修任务。

文革时曾有大字报批评他只专不红，他有点怨气，要求徒弟及工友们以后对他直呼其名，不要叫他“陈师傅”。

从此，认识他的人都尊称他为“超叔” ，那时他才三十多岁 。

他爱岗敬业、为人谦逊，得到人们的尊敬。

了不起的爸爸，在年届56岁之时，我目睹他发挥超强的自学能力，补习初中高中的数学物理。他在家中看课本、做练习题，有时把我也带上跟他一起做。

结果是成功考取了国家劳动人事部的“技师”资格证书，并获广州氮肥厂聘任证书，相当于工程师待遇。

爸爸是我的家庭老师

爸爸在家中的言行潜移默化使我终生受益，他是我的家庭老师。

爸爸严格要求孩子讲规矩。小时候我们做错事，他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小圈，令我们进去罚站，未到时间不准出圈。有时候惩罚还会打手掌。

妈妈告诉我：你四岁时两姐弟一起做坏事，爸爸要你摊开手掌，两岁的细佬乖乖照做，你双手收背后，“收埋，打唔到”，爸爸忍不住扭头偷笑。

• 小学三年级，爸爸教我：写完的田字簿要用来写毛笔字。他督促我写了好多本田字簿，越写越好。我记得在其中一本封面很自豪地写上：已经是第**本了。

• 他在家中阳台门上做了一块黑板，让我们在上面做练习题。每次我问功课，他不会直接帮我解题或给出答案，而是从原理讲起，从头讲起（我嫌他好烦）。

• 初中三年级，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归功于爸爸经常与我在黑板上做练习题，画图解析“三角几何”、“平面几何”。

• 爸爸教我用英文字典的检索方式，按字母顺序快速翻阅查阅《新华字典》，比起按笔画部首检索，快捷得多。

• 爸爸用乒乓球和铁线，自制手绘涂上光油可以转动的地球仪（不止一个），我拿到学校，同学们很羡慕。

• 爸爸有一本英国牛津出版的英文课本，是我喜爱的的课外读本，有插图, 故事有趣。记得有The Blind Men and the Elephant（盲人摸象）、The Arab and the Camel（阿拉伯人和骆驼）。

• 生活中处处讲规矩。爸爸在家中阳台门上写几个字：面向西，打问号。意思是晾晒衣服的衣架，要挂同一个方向，以便收衣服时一叉取下好几件。

这几张纸是他退休后自己做的“作业”。

自己命题、自己解题。

我是看不懂的，谁看得懂我佩服谁（理工学霸）。

爸爸退休后定居香港，与我们聚少离多，每次相聚，他喜欢同我们讲一些常识的东西，绝不是卖弄知识，而是想我们知多D。

正如我女儿学公公的口吻：“我话俾你知呀”…

他经常能提起一些有趣、有实际意义的话题，与我们探讨。

这正是我喜欢与他沟通的原因，

话不多，有营养！

2019年底爸爸中风，我去香港陪护。在医院病床上，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这串英文，是他年轻时学过的：do you know how to take the air out from one bottle and then put it into another bottle? This is the way to do it.

我写字问他：中文是什么意思？

他写字回答：你懂不懂怎么把一瓶气体取出来，然后倒过另一个瓶子？用这个方法就做到……

我答：全对。

爸爸回到广州与我们相聚，想起他少年时学过的关于广州的地理知识，于是写出来同我们分享。

因为他有探索世界的眼光，有明智的头脑，有豁达的人生观，所以受人尊敬。

一位与他年龄相差十几岁、彼此亦师亦友的香港好兄弟，带他游历了美国及加拿大，带他体验了2008北京奥运之旅。

社区的义工团体为长者服务，他是比较受欢迎的服务对象。例如2014年某团体组织的赴台湾旅行，旅途中负责照顾长者的一名大学生义工专门给“超伯”写了一篇文章，并打印装订成册，值得一读。从中可以看出“超伯”在年轻人眼中的好印象。

爸爸喜欢读知识类的书，从不看小说。

在香港他买了《幼学故事琼林》、《三字经》、《论语》、新版《十万个为什么》等书籍。

他最熟悉的是《幼学故事琼林》，时不时讲出某些句子，并考考我。

几个月前，我与爸妈视频通话，爸爸中气十足、缓慢清晰地背诵了一段古文，问我是哪本书写的？（已经不是考我了，而是他在努力地回想）

我答不出，但灵机一动，马上用笔记录，即刻问百度，才知此话出自《幼学故事琼林》：

“福寿康宁，固人之所同欲；死亡疾病，亦人所不能无。”

我明白，这是中风两年后头脑清醒时的爸爸，向我传达他对生老病死的一贯豁达态度。

爸爸喜欢搞搞小发明、小创造

• 几十年前他在广氮旧居的小厕所搞的一个电路装置，让不少到访我家厕所的人惊奇：门关就开灯；门开就熄灯。

• 他用小灯珠、铁线、环氧树脂做成“电池电量测试灯珠”，简单实用，非常好用！至今我没见过市场上有这种功能的东西。

• 在没有电子计算器之前，他会用这种“矢量计算尺”，我从来不懂怎么用，至今仍觉得是一件神器。

• 他自制两把杆秤，大的可以称几斤猪肉，小的可以称几钱黄金，精确度很高！

80年代盛行的一款日本进口卡式录音带播放机（叫做Walkman，戴耳机随身听），他摆弄研究一番，无意中发现了厂家的一个设计缺陷：顺序按动其中三个键，就会将录音带删除。

** 如果当时他找到对日本厂家“投诉与建议”的途径，厂家会怎样感谢他？

他给我买了一本《广州音字典》，并研究一番，用9个字写成一句话，全部归纳了广州话的9个声调音韵，非常形象易记（想象有个蜂窝煤炉）：

风火灶，炉眼大，不贴密。

多年来父母和儿孙们穗港两地来往，短暂相聚天伦乐，留下很多美好记忆。

随遇而安，享退休晚年

爸爸喜欢香港的社会生活环境，尽管住的是蜗居，但他安于现状，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不准我帮他改造地柜吊柜（显得更美观实用一些）。

他对家居摆设不讲究，不求美观但求实用；他的物件放置有定处、随手可及方便。

例如这个电视架，我认为有其合理之处，也有其不必要之处。既然是爸爸喜欢的手工之作，就原样保留好了。

爸爸也得到在港亲友的尊敬爱戴，无论同龄人还是晚辈年轻人，大家都赞赏他的为人品德。

2020年初，爸爸经历了短期的住医院、住护老院，还能回广州过春节，然后返香港家中休养。

谁知不久香港封关，世界变了样……

最后一次在广氮旧居前留影。如今，那棵紫荆树也不在了。

多年以来，每次我去香港探望父母，爸爸都要单独送我出门。他会诉说一些来自家中老伴的困扰……我十分理解，除了劝慰，无可奈何。

不仅送我到地铁闸口，有时还要进站一路送到九龙塘，他才落车折返。

可以一路无话，但感觉心安。能多陪伴一会儿也好。

在地铁闸口前告别，这个场景曾经历无数次，终于有一次被我抓拍到。

父亲情系家乡、关心家乡亲人，虽然不常回去看看。

特别难忘2004年清明节，他率我等一众儿孙回海丰拜祖探亲。

2017年12月，父亲最后一次回海丰家乡，参加家族重建祖祠【亮侯堂】落成典礼，由我陪同，并曾经撰文详细记录活动过程。

其中一个环节提到：敬请祖先牌位入堂升座……

如今，他自己的牌位也入堂了。

广氮电气车间的退休工友聚会，他非常重视，专程回广州参加，我陪同他参加过三次，其中2016年、2017年是百人以上的聚会。有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也认识。看见他与老友重逢是那么的兴奋，我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这是2017年的照片。

爱弹琴爱唱歌的爸爸

1961年当时尚未结婚的爸爸用61元在广州财厅前的“长江琴行”买了一台“珠江牌脚踏风琴”，自学弹琴，自弹自唱。

后来，同样爱唱歌的我的妈妈加入一起唱。

后来，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基本顺畅的指法和左手打拍子型伴奏）教我弹琴。

永远记得他的金句：

我问：“ 哪里是1 ？”

他答：“ 全世界都是1 ”

爸爸妈妈一弹一唱，他们喜欢唱《青年友谊圆舞曲》《在森林和原野》《芦笙恋歌》《小白船》等等，自娱自乐。

小时候看他弹奏《军民大生产》

（解放区呀么呵嘿，大生产呀么呵嘿）

一段之后渐快，越来越快、没完没了。

他弹得兴奋，我看得紧张，怕他出错😅

在香港他有一台电子琴，用了二十年至今还算ok，但有三个音不响了。

2004年中秋节，他说不能回广州因为有节目。卖了个关子，事后才给我们看屋邨简报，原来是参加屋邨的中秋灯谜会，为长者歌唱者担任电子琴伴奏。

2014年爸爸弹奏《小白船》，弹得不错。

2017年，我陪爸爸在广州，他与儿时的同伴相聚，以丰富夸张的表情动作唱起这首儿时老师教的抗战歌曲。

虽然因年老耳聋唱歌有失音准，但很有感召力！无论这首歌在当时的传唱度如何，都是一首历史歌曲，值得留存。

而且是由一位八旬老人重温唱出，真好！

整理发现，他早就把这首歌的词曲谱记录在纸上了。

爸爸的音容笑貌、歌声琴声、书写字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绮芹，写于2020.6.19 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