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那次父亲是无理的。那天晚上我跟着姐姐她们去南庄地里捞红芋,姐姐她们的镢头嘁嘁喳喳一会儿就捞了一畚箕的红芋,我一个毛也没捞着,忽然一个男人大吼一声——“谁到地里偷捞红芋?”,“哗”,姐姐她们全在夜幕中褪去了,天地苍茫,旷野中只留下我一个小孩等待被活捉,我惊恐地哭了起来。父亲站在村口骂,“这么小的孩子能偷啥?你们就这样吓唬他,把他吓出病来,你们能负得起这个责吗?”刚才大吼的男子忙赔不是,说:“居美,是一帮人到我们地里偷捞红芋,我们不会拿你的小孩怎么样的。”说着,走到地中间,把我亲手交给了父亲,说:“居美,对不住啦哈!”然后就回自己村了。<br>我总觉得这次是父亲无理,明明是你的孩子跑到人家地里偷捞红芋,你怎么反而骂人家呢?<br>我的乡亲是很好的乡亲。我小时候,由于营养不良,患上夜盲症,晚上会把路当作河,把河当作路,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不敢往前行,只有人引领着才行。我有一次到南园村看露天电影,等电影结束,同村的人全走光了,我一个人怎么回去呢?我摸索着走到了一条河边,明明看到的是路,一脚伸下去,裤子湿了半截,我不敢往前走了,又是苍茫天地间孤独一个人,于是放声大哭起来,这个时候有人走到我身边,问:“小孩,你怎么走到河边,你要往哪里去?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说出父亲的名字,他说:“原来是居美家的。别怕,我送你回去。”他就领着我,步行二三里,把我亲手交到父亲手中。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位乡亲姓甚名谁,像这样的好人不止一个,这样的乡亲,晚上可能分不清面目,只能凭声音辨别,可白天一见面,就亲切非常。像这样的乡亲,你怎么能骂他们呢?<br>父亲的无理,还有一次,就是我和邻居的女孩吵架,他用棍子打我。我们的邻居坤英,骂人是最凶的,那次她骂我,我就骂她。我们对骂了好半天。父亲正在院子里捶麦穗(就是将麦粒从成熟的麦穗中捶下来),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抡起杨树条棍子朝我打来,由于用力过猛,以至于将这根杨树条棍子打断了。我身上留下几道鲜红的印痕。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下手这么狠,明明是那坤英先骂的我,而且骂得十分难听,以牙还牙这道理父亲你难道不懂吗?父亲太无理了。<br>我和父亲相处的十年里,除去不记事的两三年,真正形成交集的也只有六七年,而这六七年里,父亲先是在离家较远的地方教书,寒暑假又要集中到外地参加政治学习,或者替学校出差,我们父子真正相处的时间很少,交流的机会更少,大概我还不具备与他交流的条件,家里有什么大事、小事,他都与哥哥交流了,我印象中,我刚记事的时候,哥哥就是大人了。其实就是我长大了,上学了,而且读书就在父亲教书的那所学校,他对我的学习也不管不问。只有一次,我在家里做算术应用题,理解上出现了障碍,他看了一眼,马上就说出了思路与答案。我对他崇拜极了,心里想一个语文老师,算术竟然也这么好!除此之外,他对我的学习真是不管不问的。有一次我躺在路沟子里看连环画书,竟把背在身上的算盘弄丢了,他不但不骂我,反而向同事夸耀,“这孩子学习着了迷,挎在身上的算盘什么时候丢的,自己都不知道。”然而父亲又一次做的无理的事,是批评我买了彩色的画书。那天母亲让我到代销点买盐,剩下的钱我就买了一本彩色画书,画书上的内容是红小兵勇斗地主婆,地主婆要偷生产队的辣椒,被红小兵发现了,红小兵前去制止,地主婆拿起镰刀恶狠狠地朝红小兵的手臂砍去,红小兵的手臂鲜血直流,但他紧紧抓住地主婆不放,直到民兵营长赶来,捉住了地主婆……父亲看了看,说:“你买这干什么?”我说:“学习红小兵好榜样,你是什么思想?”旁边的同事听了,说:“老李,你看,思想还不如儿子呢!”<br>父亲这回没吭,父亲这回真的无理了。<br>2022.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