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村笔记》之《张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年过七旬以后,记忆力有很大变化。眼跟前的事儿常常忘记,几十年前的事儿却记忆犹新。今天我想说的是张婶。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清华附中食堂当炊事员的张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68年12月,我和清华附中的十几个同学下乡到山西省太谷县杏林村插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69年8月的一天,下工回村路上有人告诉我,会计从大队部捎来我的信。家里已经两个月没来信了。这段时间我的心一直忐忑着,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跑到会计家一看信封上的地址不是寄自北京解放军后勤学院,而是辽宁省黑山县芳山镇,一种冰凉的不祥之感从脚底升上心头。果不其然,信是爸爸写的,聊聊数行,字字如钉。大意是全家已下放回老家。我留在山西还是回东北,何去何从自己决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头落了,风停了,田野里安静下来。牛呀羊呀都进圈了,家家屋顶上冒炊烟了,我还在村头的土崖上坐着。手里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心里有了主意。我把信封上的一小条地址扯下来,其余的信封信纸撕得粉粉碎。把细碎的纸屑埋进土里才起身回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进村就碰见皮玲玲。她告诉我:分灶了,咱们几个在一起。为啥分灶?咋分的?谁和谁分在一起?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反正从分灶那天开始,我自告奋勇给大家做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在村头土崖上打定的主意是:我的父亲从日本留学归来,家里一直生活优越,根本没在农村劳动过。父亲年过半百,弟和妹才上小学,家里连个能挑水的人都没有。家庭遭此变故,是死是活一家人要在一起。我计划用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尽快学会在农村生活的本事和劳动技能,年末转点回东北老家。做饭就是我学习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内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70年秋后的一天,我到太古县城的知青办办理转点回东北的手续。因为是从山西农村转到东北农村,又是投亲,手续办得极为顺利。接待我的人是个解放军战士。他大致问了问情况,就在户口迁移证上盖了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下午回到村里,我照常去地里干活,回来给大家做晚饭。饭后我才跟大家说明天要回东北了。说完我就回住处收拾东西。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一个木箱子里装的全是从学校带来的书。一个皮箱里是我简单的衣物。再有就是被褥和那把小提琴。一个灶上吃饭的夏燕平、徐大民和赵五一、皮玲玲、皮松伟都来了。他们帮我把要托运的两个箱子用绳子捆结实。大民在我的行军壶里灌满了醋,还往箱子里塞了大约有四五斤的白面。下乡两年了,大家都很穷,这面和醋就是咱知青点最好的东西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虽说年少轻别离 ,可从打我告诉大家要回东北的决定,男知青住的三官庙小院里气氛就很凝重。虽然没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走,但我知道他们的心里肯定都有个大问号。同学们没有问,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肯定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是因为他们肯定猜到是我家里出了什么问题。只有最小的皮松伟看不出眉眼高低说了句:“不走不行吗?”被她姐皮玲玲狠狠地瞪了一眼。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分灶以后,我和罗范生、李承穗、刘小璐等人来往少话更少。这次一走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呢?我想去跟他们告个别,可走到院门口又折回来了。全家被遣返回乡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我不仅没有和同学告别,除了光明子和杨炳子两位队长,也没跟任何一位乡亲告别,包括和我关系最好的那帮妮子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上午大家谁都没上工,一起送我去火车站。夏燕平张罗着在火车站上拍了一张照片留念。记得是坐了一辆马车去的火车站。是队上给派的车吗?是谁赶的车呢?我不记得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火车到北京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我坐32路公交车直接回了部队大院。家门的钥匙还在手里,门锁却已换了。父母一走,住房就被部队收回了。我正冲着房门发呆,住在我家对门的董叔叔范阿姨下班回来。他们把我让进了屋。范叔叔的境遇比我父亲好一点,被发配到贺兰山的军马场劳动,过几天就要走。范阿姨拿出一小叠饭票给我。她说:“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让你回京时可以到部队食堂去吃饭。”董叔叔说:“去啥食堂,让孩子在家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吃完晚饭我把那一小叠饭票交给范阿姨说,这东西我用不着了。礼貌地告别了董叔叔。走出部队大院,我就不知道该去哪儿了。去火车站吧,赶紧买票去东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火车站的售票口我犹豫了。买了火车票就得走。这一离开北京这辈子还能回来吗?不。我不走,我要在北京再呆几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想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睡长椅。可刚刚在角落里寻个空椅子躺下,就被带着红袖章的纠察叫起来了。看了我的户口迁移证明,这俩纠察人员倒没难为我,但是告诉我绝不许在火车站里过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行李都托运了,身上只有一个小挎包。住店是不可能的,身上只有很少的一点钱。我从火车站走到天安门广场。从天安门广场又走到西单。最后我坐公交车回学校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清华附中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校园里死一般的寂静。走进教学楼一盏灯也没有。依稀見教室和宿舍的门都贴着封条。学生们都上山下乡去了,老师们也不用来校上课了,整个学校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毫无目的地在清华园里瞎走。在北京我已经没有家了,那个住了十几年的部队大院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也没有学校了,清华附中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没有了北京户口,不再是北京人。北京的华灯初放,北京的车水马龙,北京的万家灯火和我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没有了过去曾拥有的一切。今后的路在哪里?怎么走?怎么办?凉凉的夜风吹干了脸上凉凉的眼泪,就是那一个晚上,我真正地长大成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晚最终我借宿在附中食堂的炊事员张师付家里。在附中食堂帮厨时我认识了炊事班主食组的张师傅。四十多岁的张师傅瘦瘦的矮矮的。齐耳的短发掖在白帽子里,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张师傅说话时细声细气,干活可利索麻利快。文革前每周一次的帮厨中,她教会了我揉馒头、烤面包和用机器压面条。我俩一块儿在水池子里洗蒸馒头的屉布子时,她问过我家里的情况,对部队大院的生活挺感兴趣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以前去过张师傅的家。她家在清华园一进校门路东的第二排红砖房最东头。她儿子当兵去了,家里只有老伴女儿三口人。张师傅见我那么晚来敲门求宿,肯定是遇上难事了。她什么也没问,只招呼我洗脸洗脚上炕睡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张师傅家东西两间房子一大一小。一进门的西间小,是灶房。东边的屋子住人,靠窗户一铺大炕。我在张师傅家住了整七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天一大早我不等他们家吃饭就出门了。我逛清华园,逛燕园,逛圆明园,逛颐和园,一个人爬了香山的鬼见愁。我逛天安门广场,逛大栅栏,逛西单,逛王府井。我还去了育英学校,我在那里念了小学和初中。我在和北京告别,和我过去的生活告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都说只有失去了的才知其宝贵。就是在向北京告别的日子里,才知道在爸妈的庇护下,自己一直生活在蜜糖罐里。现今蜜糖罐子被打碎了。爸妈弟妹被从北京赶出去遣返到农村,我必须赶紧回到他们身边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天晚上八九点钟,我回到清华园,都是在学生宿舍的水房里把自己头脸手脚洗干净才回张师傅家。张师傅会给我等门,待我回来她一家才睡。今天见我回来,张师傅跟我说:“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我看见刘头了”。张师傅说的刘头是清华附中食堂炊事班的班长刘宗友。刘班长高高的个子容长脸。见了学生脸上总是挂着笑。我们都挺喜欢他的。可有人说他是附中校长万邦儒的黑干将,开了他的批斗会。听张师傅说刘头的事儿,我不禁又想起自己的爹妈,心里沉甸甸的。我跟张师傅说,我明天早上就走了,我要回东北了。谢谢她这些天留宿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一大早还不到五点,我刚起身,就看见张师傅正在灶房里忙活。见我背着挎包要走,张师傅说:“来家这些天我也没留你吃顿饭。昨天晚上就发了面,早起蒸了一锅芝麻酱白糖馅儿的馒头给你带着路上吃”。张师傅用屉布子包了十来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把我的挎包塞得满满的。我抱着这挎包叫了一声:“张婶”,哽咽的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在接过那一挎包馒头的时候,改口叫她张婶,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和她的家人。她和我非亲非故,在文革那个动荡的年代,在我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收留了我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女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86年,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到北京出差就去了清华园。我没找到张婶的家。那一带的红砖房都拆了,盖成楼房了。到清华附中辗转找到已经退休的班主任郭海箴老师。我向他打听炊事班的张师傅和刘师傅。他说这些人早都退休了,他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他问我张师傅叫什么名字,日后好帮我打听。可我不知道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知道张师傅叫什么名字。那之后回过清华附中两次,都没有打问到她。但我永远忘不了张婶。忘不了我身处逆境时,她家的那一铺热炕,她给我蒸的那一包热腾腾的馒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1967年全家在天安门广场合影。那时候我爸已经没有军衔了。</p> <p class="ql-block">1968年12月28日,下乡去山西前在北京站留影。</p> <p class="ql-block">1970年同学们在太谷火车站送别我。</p> <p class="ql-block">与来村里翻地的拖拉机手合影。</p> <p class="ql-block">1969年和村子里的姑娘们合影。</p> <p class="ql-block">1965年高二夏天留影。</p><p class="ql-block">网文:张婶,好人![强] 那个年代这样的好人也不少,简单、纯朴、善良。现在的人都太精致了。那时候20岁出头的你有主意、有胆量、有担当,现在20岁左右的姑娘小伙还都是个大孩子呢。那时候一书包馒头得多心满意足啊,现在的年轻人喝杯咖啡就30多元,那如一杯白开水解渴呀!现在的生活水平是高多了,但是幸福感并未同步提高。……[捂脸][捂脸][捂脸]</p> <p class="ql-block">@韩莹 文章写得太好了,感动了。好些老事我都不记得了,可你的文章又引起无数的回忆。[流泪][流泪]那段日子呀,说它难,对谁都难;但要忘掉它,好像更难。就让它留在记忆中吧。再次感谢你的文章。@韩莹 是呀😁 ,可是讲的是什么故事真的不记得了。印象中你那时经常给我们(亦或只是给我?)讲故事。@韩莹 的这篇文章今早才看到,你在三官庙给我们做饭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几个月里我们几乎每天都有一个鸡蛋吃,有时竞还把午饭送到了地头儿。而我们不用轮流做饭,耽误挣工分,麦收时和年底都分到了几十块钱,这里面可都有你的一份啊!那时你不上工,整天和村里的婆姨们混在一起边纳鞋底边晒太阳拉家常,谈笑风声的我还以为你要脱离苦海去与家人团圆过上好日子呢!即是羡慕又是不舍,谁曾想到你当时承受的那么大压力和为父母弟妹做出的决断,才有了你后来经历的更加艰辛和苦难,要不是夏燕平去黑山看你和去辽宁找到你,我们今生也许谁也找不到谁了,更谈不上日后的相见和同回杏林了。</p><p class="ql-block">文章读毕,泪水已从眼角淌下思绪如潮,感慨万千!曾经的苦难虽已化做烟尘,但记忆会永远留在我们的心底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感谢韩姐的文采和情商,谢谢你的美篇!</p> <p class="ql-block">@韩莹 刘头是我们班的副班主任,我的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不知为什么,我们班有三个班主任,董玉英老师,张老师(地理老师),刘宗友老师。当然主事的是董老师,有了刘老师当副班主任,我们班去食堂帮厨的时间比别的班多多了[偷笑]。你说的情景我都不记得了,就记得你给我们讲故事,什么内容记不清了,有一句话一直没忘,意思是那鞋漂亮的哪是该穿的脚上,应该顶在脑袋上[捂脸]我们之间后来还有一段特殊的经历,你来过石家庄找我,是索律陪同的,当晚全住在煤机厂的招待所里,大晚上了还往我们的房间里送了果盘儿,次日又由你上大学的同学该厂负责销售的厂长黄总安排了车辆,并派了陪同人员参观了西柏坡,不但雇了讲解员还在河塘边的饭馆吃了顿农家饭,招待得特别到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