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思

凌波浪崖

作者：钱璐红 责编：周晓吉

已是六月了。

河边的格桑花开得正好，幽光灼灼，如梦里的海洋。久雨初晴，花事越发繁盛，不免引人惆怅。

好久没来岸边了。这里就像那些逝去的时光一样，寂静，纯粹，带着淡淡的忧伤。

静，也是一种奢侈。像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长满一簇簇青苔，随着水波的荡漾，仿佛在诉说着似水流年。

风起了，草叶簌簌地唱着回忆的歌。和着轻轻的叹息，似泣如诉。旧事重提了。

那时候，村子小，只有几十户人家。村路弯弯窄窄的，也忒滑，趿着鞋子，歪歪扭扭就到了河边。

河边杂草丛生，长满荆棘，其间有好些大树，树冠遮天蔽日，有一种原始的茂盛与莽荒。河沿下有一龙潭，枯水季人们会到此洗衣挑水。视线尽头，就是西桥。要想去桥头，除了从村中绕行，便只能穿过一条荆棘小路，走好一会才能到达。但荆棘丛中，不时有蛇虫出没，少有人走。

小村临河，水源充足，庄稼故也丰茂。人们随那满眼泛滥的绿，度那寻常时光。

乡村生活单调琐碎，不是苦作，便是围着房前屋后转。从早到晚，几乎天天如此。

转眼，就进入雨季。

时雨时晴，有点闷热。无论晴雨，必有人在河边垂钓，自得其乐。渔人撑舟而下，或撒网捕鱼，或挥篙让鱼鹰下河抓鱼。鱼鹰俨然懂得何为尽职，动作灵活利落，从不误事。

雨一连落了几天，河水涨起来了。上游会漂流下浮萍、木头、菜苔或其他东西。岸边站满了人，男人撒网捕鱼或等着打捞可用的木材。妇人也带着孩子去看热闹。

连降几天大雨，河水漫过河堤，流进河沿下的农田，鱼虾潜行直下，在水里漂游。少儿不知愁，拿上筲箕和小桶，赤脚直奔田里，摸鱼捉虾，抓螃蟹，哪怕一身湿也无所谓。

不时有人从我家门前走过，直奔河边。父亲毫无兴味，他很担忧。老屋靠河较近，首当其冲会经历风雨。

他环视屋里。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一切都旧了。家具也旧了。墙壁失了原有的白，呈浅黄，楼楞上有蛛网和灰尘吊子，水泥地板因长久时光的磨砺，色泽黯淡。窗用铁条生了锈，光影从窗户散进来……让他想起过去的很多事。

多年以前，河堤未修，每到雨季，村民就要饱受水患困扰，房子被淹，说塌就塌，人们叫苦不迭。自河堤改造修复后，再未遇水灾。而眼下这暴雨天，多年未见了。

雨不歇，就那么下着。

不觉间，河水已淹了田地，漫到围墙外的水沟边了。一片水域，浑浊赤黄。稻田被淹了大半，不远处的菜地也被淹了。有人站在沟边，望沟而叹。

外面下雨，小厨房里进水。母亲一边用盆子往外舀水，一边咒骂这鬼天气，脸上写满了悲怆与无奈。父亲也来帮忙。但水像是瞅准了时机往里灌，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东西，全抖搂出来了。厨房简陋，墙壁上的石灰粉纷纷剥落下来。在父亲怔着目光看时，它似经不起直视，哗一下，又落下一块。

母亲也停下来看，眼眶微微泛红，神情有些茫然。屋里静极了。母亲叹息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老天爷，这日子咋过啊！”

父亲没吱声，只忧愁的微笑。

啾啾，一串燕子从檐下飞出去，越过屋顶，消失在一片雨雾里。在暗中昏睡的狗被这声音唤醒了，“汪汪”叫了两声。

将晚时，屋里的水舀干了，只有角落里还汪着几小滩水……

第二天，雨停了。

午后，母亲收了衣服到院墙下的机井边浆洗。忽见水已浸入围墙，井周一片水渍。她心下一慌，冲父亲喊了一声：“诶呀，水也漫进院子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赶来一看，才知母亲所言非虚，但却强作镇定，让她别急。略一沉吟，默默走了出去。

父亲走到屋子外小沟边。水好大，好浑浊。水面上飞着很多蜻蜓。屋前菜地也被水淹了，菜苗在水里摇晃。天色阴暗，空气有些闷热，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似有雨来。

他望着四处乱飞的红蜻蜓，心里极愁，也极乱。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朝家走去。

见父亲进来，母亲便问：“你去哪了？半天不见人影。”

父亲不作声，只抬头望向天空，哑着嗓子说：“看样子，今晚又会下大雨。我先去牛圈看看，你将鸡拉到兔笼子里，万一被水淹着。狗就别拴了，放了吧！”

母亲愣了愣，说：“应该不会吧？都下了那么长时间了。”

父亲沉吟一下，勉强笑着说：“说不准啊！今年这雨水太多了，往年哪会像这样。”

母亲停下来，发愁道：“诶！那可怎么办呀？”

父亲明白她的担忧，极为认真的想了一下，就说：“天不由人，该来的总会来。我们要做好准备，免得临时慌神啊！”

母亲于是沉默了。

四目相望，父亲无话，只默默地叹了声气。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走到院中撵鸡去了。猫从檐角跳下来，跟在她身后跑了过去。

待到傍晚，水已经漫入院中。

不知不觉，天边涂上了一层墨色，浸染了整个天空。无风，空气有些闷热。

父亲抬眼去望，天色越发阴沉，一片乌云如浪潮般急涌而至，挤压着天空。忽然遥遥地传来了闷雷声，看似又要下大雨了。正愁虑间，耳中似传来飘渺的杂音，牛的哞叫声中隐隐约约还传来一两声马嘶、狗吠。

大雨将至，满地潮湿。

忽而，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接着訇的一声，一记炸雷倾圮而下。随后，风雨俱来。狗受了惊吓，汪汪叫个不停。

父亲隐隐担忧，但面上没表现出来。

漫长死寂的沉默。

唯有雨水，飞溅在小窗格上，噼里啪啦地响。

母亲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求求你别再下了！再下，我们可就无处下脚了。

但是，雨下得越来越大，挟以雷声。

天色如墨，风声潇潇，把院子里的果树吹得东摇西晃。李子和苹果树上已结了许多半大的果子，此时随着树枝疯狂摆动，在狂风暴雨中战栗不已。

父亲默坐着，一句话不说。母亲担心他受凉，把外套披在他肩上，说：“这雨大啊！”

父亲嗯了一声，说：“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担心围墙倒塌掉，水漫进来会淹着房子。”

母亲在暗中叹声气，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父亲察觉到了，安慰说：“别怕！”

母亲摇了摇头，道：“有你在，我怕什么？我也是担心咱家的房子被水淹。”

父亲说：“我只是猜测。但愿不会这么糟。”

俩人默默地听着窗外的风雨声，默默地祈祷着。

这场雨下得时间很长，一直下到十点多。等雨势小一点的时候，母亲紧弦的心才放了下来。父亲也松了一口气。他们拉拉杂杂的说了些话，过不久，母亲迷迷糊糊睡着了。父亲却毫无睡意，他站起来，朝小窗外看，黑乎乎的，风吹着窗户啪啪响。

“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出……

借着一线天光，父亲朝院里看去，只见一片浑浊，鸡圈被淹了，院角的狗窝塌了。水已漫过台阶，渗到屋里去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回屋喊母亲。

母亲闻声醒来，心下暗惊，忙不迭地披衣起来。没等她话出口，已一脚踩进水里，不由惊呼出声：“我的天啊，水漫进屋里了。”

听到声音，父亲转过脸来，故作镇定，但嗓音有些暗哑：“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母亲趔趄几步站定，缓了缓神，眯起眼睛朝外看——天黑，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外面已成了一片汪汪水域。

母亲诶呀一声，急迫又悲怆：“这，这怎么办啊？”

沉默片刻，父亲道：“你先不要急，等我想想该怎么办。”

母亲直愣愣地站在堂屋里，水已没过她的脚面，打湿了裤子，看上去很难受。

父亲走出门，站在屋外台阶上，默不作声。眼看着院中积水越来越深，并且排不出去，他赶紧又回头望。还好，堂屋里的水不算大，但如果雨势再不减小的话，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于是，父亲做了一个决定：连夜搬家。

他急匆匆地去找大伯，说了家中情况。大伯一听也急了，让父亲赶紧回家收拾东西，他去找村委会想办法。

父亲想了想，“那麻烦你了，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匆匆走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雨雾把他笼罩起来。他按捺住心焦，对自己说：“不能慌，不能慌。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

屋里，母亲急得直搓手。

哥哥闻讯赶回来了。他环顾一下四周，对母亲说了些宽慰的话，便忙着去找落脚地。

不多久，村里人都知道这个事了。过一阵，来了好几个人帮忙，一个叔叔开着自家拖拉机来帮着拉东西。

父亲忍着心酸，交待母亲赶紧收拾东西，又忙着去楼上收粮食。谷子、玉米和芋头都在楼上。人进进出出，喧响四起。

这一番收拾，笼中的鸡也闹腾起来，扯着嗓子直叫唤。狗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汪汪地叫个不停，湿淋淋的鼻子上还喷着热气。

哥哥找了一个落脚之处，还带回一个消息：被淹的不止是我家，另外还有两家也被水淹了，正忙着搬家呢。

突然，轰隆一声响。“呀……”有人喊了一声。大家也都吓了一跳，急急地伸头看，见围墙从中间倒塌了一段，瓦砾、泥土瞬时滚落，水漫卷而来，扑到台阶上，溅湿门窗。

父亲担心的事发生了。他怔住了，脸上露出凄凉的神情，嘴唇抖动，却没作声。

接着又是一堵围墙轰然倒下。夜鸟猛然惊醒，凄厉地叫着从房顶划过。

母亲一时无法接受，杵在那儿，好久才缓过神来。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颤抖：“老天啊！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父亲望着她，叹了声气，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怕什么？只要粮食在，就饿不着。不必怕。”

哥哥也安慰她：“妈，我爹说得没错，你就别担心了。”

母亲微愣，嘴张了张，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楼梯口的粮食，点点头，垂首不语。

辛苦一整年，换来的也仅是这些粮食了。

此时不容多想，又忙活起来。

父亲原想把堂屋里的大橱柜搬走，但柜子是他请人用结实的硬木打制，质地牢靠，用了十几年了都没开裂，如今又浸了水，几人合力挪了半天都纹丝不动。他只好放弃了。

三四个小时，东西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床抬走了，铺盖折好了。只有楼上的谷围、柜子和咸菜缸，以及楼下一些零散物品没收。偏厦里堆放着农具什物和柴火，也顾不得收了。只可惜了几袋农用化肥，早被水浸透了。

父亲对着化肥瞅了半天，叹了口气，没说话，脸上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忧伤和无奈。

他想了想，从楼上找来两条长凳并排放在台阶上，又把几袋化肥搬到凳子上去。

母亲四下望望，眼眶忽然红了，这可是自己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每一砖一瓦都留下她和父亲的印迹，每一样家什都是他们辛苦挣下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足迹……她勉强笑着对父亲说：“活了大半辈了，什么苦都吃过，可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

父亲心里酸酸的，默默看她一眼，苦笑一下，然后趟着水往大门外搬运东西。

哥哥与另外两人将谷子、玉米从楼下扛下来，装进车里。就这样，一趟又一趟，来来回回，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才算把楼上的粮食全部搬下来。

夜里三点左右，家里东西都搬运到村头一间商铺里了。

母亲站在门边，四下环顾，空落落的，能收的东西都收了。有些小物品漂浮在水里，荡来荡去的，更显凄茫。她忽然觉得失去了什么，心里凉凉的，于是哭了，哭了好一会……

父亲望着她，心里也很乱，却不得不硬撑着，然后催她：“夜深了，别哭了，快走吧！”

母亲先是一愣，继而脸上悲伤更甚。她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下一秒，眼泪再度流下来。

父亲叹声气，忍不住又催：“走吧，别站着了。”

母亲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房门口，微敛着嘴角，踮起脚尖取下墙上的相框。

这时，遥遥有狗吠传来，撕破黑夜的沉寂。父亲抬头望一眼屋外，天际那墨色越发地浓了。他抿了抿嘴，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又叹了口气。

母亲抹掉脸上泪痕，收起一个小针线盒放入兜里，趟水朝大门外走去。

临走前，父亲幽幽地望着天空，一副无奈的样子。

放好东西，人们便散去了。

母亲躺在临时支起的小床上，眼望路灯刺穿黑暗，在墙壁上投射出一片银光。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父亲担忧了一夜，也忙了一夜，这会已极倦，身子一歪，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但一会儿，他又醒了，仿佛还记挂着什么事。醒来后明白这是在村头铺子里，四下看看，该收的东西都收来了，于是又合上眼睛。

朦胧间，他眼前出现一片灰蒙蒙的山坡，在松林中，隐隐有小屋。他在风雨中艰难地跋涉，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他大声呼喊，但声音被淹没在风雨里。他脸上现出颓然之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躺在泥泞里喘息，茫然地望着天空——一片灰蒙蒙的苍茫。他挣扎着爬起来，透过雨雾，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不远处晃动。在梦中他知道，那是奶奶。

醒来后，他黯然神伤，久久不能忘却。奶奶就葬在那面山坡上。也许是眼下的遭遇让他产生了联想。

他想起奶奶晚年的样子，白发苍苍，神情疲惫，嘴角挂着一丝笑，额上的皱纹很深，一重又一重。那笑也疲惫，强撑的……

他吁了一口气。

风止雨竭，但夜并不宁静。窗外偶尔有汽车经过，随之传来刺耳的鸣笛，吵醒了母亲，她翻个身，床板嘎吱嘎吱一阵响。

天蒙蒙亮了。父亲悄悄爬起来，站在屋外，仰望沉沉夜空，漫无边际的黑，只有几点疏星闪烁着清冷光泽。一场暴风雨后，天将放晴。不远处，似有黑色的精灵在曼舞

……

那是奶奶的灵魂吗？

不得而知。

瞬时，父亲流泪了。

几十年了，父亲从未向任何人诉说过心里的苦楚，可那一刻他很难受，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由想：当家里遭遇水灾，他们连夜搬离时，我在哪里呢？

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或是有意回避，或是不愿回想。总之，我记不得了。

每念及此，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翌日，父亲回屋去看。

院子里水很大，漫至膝盖。倒塌的围墙浸泡在水里，压倒了两棵果树，果实在水里浮沉，断枝挣扎向天。断壁颓垣立在苍灰的天空下，风过，发出簌簌声响。搬到兔笼里的鸡幸免于难，见父亲进来，迫不及待的冲他咯咯直叫唤。水面漂满了杂物，一只鸟踩在浮木上不知是啄食还是干啥，待他走近时已飞走了。

一副灾后的凄凉景象。

过会，父亲往里走。屋里的水有半小腿深，门框和橱柜被水浸黑了，墙上的年画掉在水里，像刚印出来的一样，那般透明……

他就这么站在那，一动不动，脸上现出悲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没用。在自然灾害面前，人是那般渺小。只要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这样安慰自己。

必须这样。

然而父亲表情惆怅，透过苍茫的天空，像是望见了另一方景象：小窗前亮着一盏油灯，灯光映着奶奶的脸，细密的针脚在她手中辗转如蓬。恍惚里，她冲父亲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菊花般舒展开来……父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温热，像得到了某种安慰。

他疲惫地叹了声气，折身走出去。

待水退后，他们便搬回家去。

院中一片狼藉，残墙断垣，杂物横陈，平添了几分悲凉。父亲内心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回忆也应景似的从眼前掠过，当年砌这围墙的土砖，可是他用模子一块块压制出来，又一块块垒砌起来的。凝聚了他不少心血，如今坍塌成这样。

但又能怎样呢？

没办法，只能面对现实。

又过了两日，河水退了。父亲依然会走到小沟边站着，举目四望，只是笑容似乎淡了，眼神有些忧伤。他瘦了不少，面容也变苍老了。每走一步，都显得很沉重。

天气渐而好转，太阳出来了，驱散了乌云。断墙经风一吹，日一晒，渐渐风干了。屋里的潮气也消散了，只剩偶尔的唏嘘。

日子还是这么继续过着，悲伤不许人止步。

彻底天晴后，秋收就要到了。

田间地头稻浪翻滚，稻穗微垂。成片的野草扑满了河岸，草色依然葱绿，星星点点的野花散落其间。

所幸水稻受涝后影响不大，山上的农作物长势也不错，父母心下一松，慢慢走出灾难的阴影。

暮蔼浓稠，话语平平淡淡的，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流逝了好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