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往事（节选一）

雩·寧

我的父亲谢明将军，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他戎马倥偬，战伤致残；他战功赫赫，鞠躬尽瘁；他无私无畏，死而后已。



（谢明将军在攻打天津前夕作战前动员）

在父亲的战友和同事眼中，父亲是一位军政兼修、文武双全的将军。在我眼里，父亲少言而不失坚韧，和蔼而不失认真，亲切而不失严肃。他就像一颗傲然屹立的苍松，给人以信心，给家以安宁。

多年来，父亲特有的人格魅力时刻在感染着我。时常的，我会一个人努力回忆父亲的那些平凡往事，尤其是发生在我们父子之间的生活片段，我将它们逐一整理成故事，以作为儿子对父亲的无尽怀念。

父亲流泪了

我是在一所军队寄宿制学校读的小学，周六下午回家，周日晚上返校。我常常是回家时欢天喜地，返校时黯然落泪。

每当看到我离家时郁郁寡欢的样子，父亲总是笑呵呵的说：“男孩子哪来的那么多眼泪，时时处处事事都要做到坚强，多过些集体生活会有助于今后的自强自立”。同时父亲还教会了我“男儿当自强”和“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两句名言。那时的我对父亲还多少有些怨言，现在回想起来，这两句话让我受益终生。

在住校的那几年里，想家的念头经常冒出来折磨我。有一次我发高烧了，老师怕传染其他同学就让我在家养病，我终于可以不去上学了。

那天母亲去上班，哥姐去上学，午饭时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父亲拿出一个八钱的酒杯笑着对我说：“儿子，去给爸爸倒半杯酒”。那年我八岁，颤颤悠悠地抱着大酒瓶子往酒杯里倒，一下子就倒满了，怕爸爸说，我慌忙中一口就喝掉了半杯。那酒五十多度，咽下去之后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脸也红了，头也晕了，一摇一晃地把酒端到父亲面前。父亲看到我这个样子，以为我的病情加重了，他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用他伤残的右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嘴里反复念叨着“又发烧了，又发烧了”。这时，我看到父亲的眼里溢出了亮晶晶的东西……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我而流泪了。

父亲的背影

我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长大的。那是个色彩单调、群情激奋，轰轰烈烈、风声鹤唳的年代，那也是令我不堪回首的一段岁月……

我小时候家住北京公主坟的西面，当时那个地方被称之为“新北京”，大大小小的军事机关有几十个。

我们这些军人的后代就是《血色浪漫》中所描述的那群“大院子弟”，那些故事就发生在我们中间。那时，我们无不以在家庭出身一栏中填写上“革命军人”而自豪。

我当时在读小学，但我非常向往身穿一身将校呢军装，头戴一顶水獭绒军帽，脚穿一双将官靴，腰扎一条棕红色人造革武装带，左臂戴上红底黑字的红卫兵袖章。“红衞兵”三个字一定得是毛主席的手写体，再骑上一辆拆掉后座的锰钢“大链套”自行车，手提一把钢丝锁，然后驰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所有这些就是我们大院子弟的标配，它们似乎象征着荣誉与未来。这便成了我们当时日思夜想追求着的目标，觉得这样才代表着理想、代表着正义……

当我们在学校里义愤填膺地揪斗校长和老师，在社会上疯狂“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中间大多数人的父辈也同时惨遭着“文革”的迫害，我的父亲也未能幸免。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我和我的同伴们参加完批判大会，满脸洋溢着“斗争”胜利后的喜悦，一股风似的骑车冲进大院，却不料竟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惊呆了。我父亲的名字赫然写在上面，名字上还被打上了大大的“×”，猩红的油漆刺入眼帘，让我不寒而栗。我清楚地看到父亲被罗列了“叛徒”、“反革命两面派”等罪状。我懵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叛徒”和“反革命两面派”这样的字眼与我刚毅正直、和蔼可亲的父亲联系在一起。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赶紧跑回家中，家里已然是一片狼藉，我才知道父亲已经被造反派带走了。

几天后，大院保卫部门把我们这些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集中起来办学习班。在学习班上我得知，父亲所谓叛徒的罪名是源于红军一、二、四方面军会师后的那场惨烈的西路军失败。一九三六年十月，红军三大主力在会宁胜利会师后，中央命令红四方面军总部带领红三十军和红一方面之军红五、红九军团共计两万余人，西渡黄河开辟国际通道。十一月十日组成西路军向甘北进发，后被国民党西北军阀分割包围在河西走廊，我三个整军几乎全军覆没。经中央营救，仅剩八百余人到了新疆，这是我军建军史上少有的失败。我的父亲当时就是西路军中的一员。

父亲被带走后，一直被关押在距我家不到一百米的一幢楼内。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全家却在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见过父亲一面。

一九六九年秋季的一天，我在大院里百无聊赖地闲逛，猛然间看见在我前方三十米左右有一个熟悉的背影。“爸爸，是爸爸”！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紧追几步，看见父亲被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父亲还穿着军装，只是被剥夺了佩戴领章帽徽的权力，但他依然军容严整，步履刚健。我太想念父亲了，我恨不得一步跨到父亲面前。但是我不敢靠近，就悄悄地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背影，直到父亲走远了，拐弯了，看不见了，奔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敬爱的父亲，一个曾经指挥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竟然被当做敌人而押解在自己战士的枪下，我的心里充满了酸楚，充满了悲愤。

父亲的背影，那个没有了领章帽徽却依然军容严整的背影，那个失去了自由却依然迈着从容脚步的背影，深深地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从那刻起，我的内心始终坚信着，父亲仍然是一名威武的勇士，仍然是一名忠诚的战士，仍然是一位令我崇敬、信赖的父亲。

从此，父亲那刚直挺拔、威风凛然的背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个背影便是我的指路明灯，他为我指引方向，他为我引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