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骨伴峻岭 ，——魂绕中华山

静静的帆

今逢父亲节，谨将此文献给曾经为这块土地——中国汞都· 贵州汞矿，奉献一生的所有父辈们。

解放初的万山，一片狼藉，土匪猖獗，时有野狼出没，听老工人讲，曾经有一只老虎从工人捡砂的坡顶，摔死在悬崖之下。

父亲樊隆晖以万山第一工程师之名（接管万山贵州汞矿三人小组之一），在其家眷到来之前，已先行一月。安排这里的工人在黑洞子靠近悬崖的位置搭了两间居家的木板房，以安置家人。

为防土匪侵扰安全起见，驻军代表派了士兵站岗，把守在黑洞子进出路口。



地下长城

黑洞子今天已成为矿山公园有名的景点，是先秦时开采朱砂的遗址，很大很深。解放后，几十年的开采，形成970公里长的采矿坑道，被当地人称为地下长城。

从黑洞子外观看，山崖洞壁是分布不匀的黑褐色，古时采矿工将柴火堆在石岩边，用火烧石壁浇上冷水，火烫的石壁遇冷水骤然爆开，就采集到了朱砂矿石。

最好的朱砂大都呈现菱形，与白色透明或灰色点状闪亮石英伴生一起。一颗颗红彤彤朱砂矿像一粒粒红宝石，又像一朵朵红玫瑰，真是美极了。

父亲告诉我：朱砂的化学成分是硫化汞，在一定温度下，两物质分开，汞便从硫化物中游离出来，形成银白色的水银，水银和硫化物在一定的条件下又可化合为朱砂。

这种化学变化，古人还未认识便以为能还丹九转，生命可以还原，将此炼成金丹，吃了便能长生不死，于是大兴炼丹术，寻不死之药。

古代帝王可追溯到黄帝，据说黄帝就在黄山和峨眉山炼过金丹，以后炼丹术也就发展起来了。以致到了三国时期的葛玄、东晋时期的葛洪，炼丹术达到高峰。中国古代的化学实验也随之兴起。

在万山生活了十几年，说真的，我只想在家当个孝顺父母的乖乖女，当个像奶奶一样琴棋书画样样行的大家闺秀，我很少在外面去疯，去玩，去逛。

只听说我们家来时住在黑洞子，却从不知这有名的黑洞子在何处？有何历史？更不知仙人洞、仙女石、云南洞、云南梯、中华山是何样？在何方？

万丈悬崖上的仙人洞

栩栩如生的仙女石

几十年后，与哥哥一帆重返万山，在同学朋友各方面支持帮助下，俩兄妹共同编撰了一部从未如此完整、系统、客观和真实，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反映万山汞矿从古至今的《万山千秋》——中国汞都·贵州汞矿图文史，

至此才真正了解了万山汞矿深藏的历史，真正了解了万山汞矿发展的全部历程，真正领略到了万山那偏远地区独特的自然风光。

“二坑”采风

万山特区办公室收集资料

采访后任矿长王荫传

多年过去了，一帆从深圳到贵阳避暑，在贵州省图书馆见到了《万山千秋》，百感交集，喜从心来。终于让中国汞都，中国汞都人在此永存！

刚进入万山的第一天，我家和哥哥未来的岳父两家就住进了黑洞子刚搭建的木板房，一住就是几个月。

父亲说，每天早上起来，大家脸上鼻孔被桐油灯烟熏得像一块块腊肉。父母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再看看俩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直至治安略微好转，才搬进土坪原国民党矿务局遗留下来那栋房子。

这栋房子有着五个门户，住五家人，门前一块大平地，当时是此位置最平整的一块地方，由此得名土坪。

房前大土坪靠坎处种了五棵大垂柳。我们自然而然把五棵大柳树各归于五家，我家住最右边一间，财务主管何仲威家住中间那间。

孩子们常把米汤倒在柳树杆，树杆上便会长出可煮汤的“冻菌”。

弟妹们喜欢爬树，我难得上去一次。长大后，我喜欢抬张小椅子，或面对“马老 壳”那依山而出的红日，或傍晚满天随时变幻色彩的晚霞，弹着我喜爱的月琴，在这偏远的角落，幻想着一个遥不可及，梦幻般的童话世界……

清晨，打开房门，可看见从“马老壳”升起的红日。

房子白墙青瓦，红漆地板，红漆木门，窗户上还装有硬木做的红漆木栅栏。

我们家房间侧面靠近大山，有三扇大玻璃窗，光线很好，窗外还有一个大花园，那是爸爸喜欢种花的地方。

园里种满花草。有迎风搖曳粉紅、大紅的十三太宝，大朵大朵的绣球花不断更换着颜色争相斗艳。

环围花园的是一簇簇的木槿花，我們常摘下花辨，从深色的底部，分為兩片把它貼在鼻子上，似鸡冠在臉上搖动。

听说爷爷也爱种花，也可能是父亲在工作业余之隙，把多年來对爷爷遥远的思念寄托在了这些花花草草之上吧……

这片花园，生活困难时期全部改为种低矮的菜类，这便不会挡住窗外的光线。有种我们叫“窝萁菜”的（现叫生菜），那时是我们家早上煮菜泡饭缺不了的菜之一。

电线杆正对的是我家的侧门。

父亲晚年喜欢在小学生作业本上编排复杂的数字游戏，他已走到了现代手机游戏编程的最前列。他的书法是甲古文和大小篆体。他仍然喜爱摆弄花草。活到了92岁。

像我们家这种有地板的住家房屋，格局在万山算是少有的。

还有就是我们家侧左前方用白色高墙包围住（刚解放外墙被拆除）两层楼的两进四合院也算是住家较好的房子，据说是土匪杨四麻子的豪宅，称荫子屋。

再就是后来修建二层楼的机关办公大楼啦。

恐整个矿山不仅在当时，甚至几十年后，房子红漆都脱尽了，也没有几家住房比我们家好。

后来几任矿长和大部分机关人员在土坪区住房，还有被大山隔断另一面三角岩工人区住房，都是一扫帚就能扫出泥灰来的三合地，用薄竹篾编的天花板。

写到此，忍不住感叹: 贵州汞矿曾因经济发达而被外人称为”小香港”；



矿山的女儿，被称为矿山公主。后来才听万山特区人说：特区的子弟想娶矿山的女儿，犹如娶天上的仙女，比登山还难！

是的，

贵州汞矿的确如外人看来非常富有，文娱、体育活动加之机器的轰鸣声，汞矿如沸腾的群山，突飞猛进。

汞矿隶属央企，从1950年到2000年，国家累计投资1亿多元。向国家上缴利润15.638亿元，税金5813.47万元。

矿山人的忠诚、勤劳、朴实透进了骨子。虽然他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经济价值，但从未在生活、住房上向国家有所求。整个矿山人的居住条件相当简陋。矿领导住房也毫无例外。



采风于二坑险峻陡壁上工人的家

这是一座移民矿山。除矿领导、工程技术人员、机关各基层人员是由政府从各省市抽调而来外，初期，大部分本地工人都是父亲亲自招工而入。所以工人一直亲切的称他为——我们的樊工程师。

我的朋友刘克丽父亲刘廉是留苏回国至鞍钢集团后，调到贵州汞矿担任矿长的。这是一位戴着眼镜，温文儒雅，亲和力极强的矿长，刘矿长曾多次约上我父亲到各坑口的炼汞高炉里进行考察。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因大气汞含量高毒气甚强，我父亲与工人常年牙龈出血。刘矿长亲自下坑口，进到冶炼高炉，极大地鼓舞了冶炼工人的斗志。

克丽一家

采访“三坑”因中汞毒行走困难的冶炼老工人

还有我的朋友肖明的父亲肖芳，北京人。与克丽父亲一样，都曾是新中国钢铁工业的开拓者，是位获得共和国荣誉勋章的知识分子、地下党员。1939年冒着生命危险受命将伪中央五部电台护送至延安。抗战期间受肖克司令派遣营救燕京大学英籍教授林迈可夫妇到延安。我记得他从鞍钢调到万山的第二天，到我家拜访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是，棱角分明的脸上两眼炯炯有神。

肖明和父亲肖芳

汞矿的领导换了几届，都很有资历，很有管理能力。比如最早的郭兴矿长，同班同学郭南南的父亲郭菊松矿长，王桂林父亲王持久矿长，再如杨甫的父亲扬子江矿长，张文萍的父亲张仁矿长等，就不一一列举了。

解放初期，父亲身为冶炼工程师，在国民党遗弃的这片废墟上，承担起了所有的基建工作，包括建厂房，建机关办公大楼；千里迢迢到上海买机电设备，各坑口通水通电等都留下了父亲遍布整 个矿山的足迹……

工人跟据生产流程，分为三种：

采矿工

采矿工，负责进洞用锤子或爆破等方式挖掘采集矿石，再用扁担挑出来，低矮的洞口，用背篼背着爬出来。随着技术的发展，开始使用特殊的挖掘机采矿，采下的矿石用先进的矿车运出来。

洗选工

洗选工把运出的矿石用水冲洗，捡出大部分含有朱砂的矿石，送至最后一道工序。

冶炼工

冶炼工把矿石送进最早的炼汞土灶，至后来送进父亲设计的炼汞高炉进行冶炼。

贵州汞矿三年困难时期，广大工人、技术人员，不分白天黑夜，加班加点，用父亲设计的大大小小各型高炉，所生产的水银（汞），竟偿还了苏联大部外债，为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

父亲的牙齿因中汞毒中年时便全拔除，

周总理在北京接见父亲时，曾拉着他的手，深情地说：你们生产的是“爱国汞”！

曾因经济繁荣被戏称为“小香港”，“四清”时又被工作组称为“一箩鸡蛋滚下坡全烂了”的“小台湾”的贵州汞矿，虽然已被时光的尘埃所掩埋，但它的辉煌成就，他对国家的重大贡献却举世瞩目，世人公认。

悬崖上的万山汞矿机关。

最早用土灶炼汞很难把矿石的朱砂分离出来，就形成了在废弃的矿渣里“拾荒”情景。然后工人家属再用自家“天锅地锅灶”提炼出来的水银用竹筒装着，逢赶集市时换回点盐巴钱。

几十年后回万山，陪同的老工人子女，指着四坑这废矿石坡说：这是你父亲炼汞的杰作。虽然挖掘厉害，高炉炼汞更厉害，至矿石枯竭，矿山倒闭。但我们不怪他，大兴炼汞，这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工人们的理解让我感动，但后面的话更让我由衷地敬佩：“矿山倒闭后，日本人想买我们的废矿石再次回炉，矿山人集体反对，说宁愿饿死都不卖给日本鬼子”！

看着四坑炼汞废弃矿石这张图片，不由引起我一段回忆。

下乡当知青第二年的春节前夕，我们盘塘三个小队的矿山子女（我们家占了三个），每人很有成就感地用竹编背篼，背着用生产队分的糯米打的糍粑，从松桃乡下步行回家过年。

冰天雪地，在途经大兴一斜坡时，有一女同学一脚打滑，背篼里的糍粑滚落了一地。

当晚我们在铜仁住了一夜，第二日又从铜仁步行回万山。回万山必经的石灰坡，处于铜仁最高处。曲曲折折的上山下山路，步步艰难，需小心翼翼，背上的糍粑也越发的沉重。

天黑下来了。山上的白雪和凝冻的公路离家越来越近了。走到四坑，只有十里左右便可回到温暖的家。

这时我背后传来一声惊呼：这不是我们家静帆吗！

转身一看，是爸爸！穿着一身矿工服的父亲，也刚下班，看到我的惊喜仍掩不了他满脸的疲惫。我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全国停工停产闹革命，矿山唯一例外的是四坑工人还在用父亲设计的大小高炉群坚持炼汞。父亲从机关实验室下放四坑指导冶炼，每日步行来回近20里……

左起“未代”矿长宋龙顺、樊静帆、地勘厅厅级干部俞泰山、樊一帆，采风于中华山下。

从最艰苦的创业到矿山突飞猛进的发展，矿山人无怨无悔，他们无所需求；凭着对党对祖国的拳拳爱心，他们努力工作，他们拼死奉献，直至——

忠骨伴峻岭，魂绕中华山！

附：

古代诗人李白和白玉蟾有关朱砂、水银诗两首，

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郝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著名书法家戴明贤为弟弟樊张帆所书。

宋·白玉蟾

赠潘高士

冬至炼朱砂，夏至炼水银。

常使居士釜，莫令铅汞分。

子母既相感，炎候常温温。

如是既久久，功成升紫云。

宋朝诗人白玉蟾诗中一句“莫令铅汞分”，用“铅汞分”来表达母子情深意切，长久温温不分离；炼汞升起的紫云来形容如此子必功成名就……

父亲的接班人，世界第一个把锑汞一次性分离的弟弟樊张帆，不负父望，刷新了世界记录。弟弟既能让“锑汞”分离更何况“铅汞”分离。





注：所有图片取景于万山，来自我与一帆编写的《万山千秋》。因照片均由手机从书中翻拍，所以成相较差。

静帆

于2022年6月19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