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的锤子</p> <p class="ql-block">父亲简单而质朴,除了手里握着的那把“锤子”有点分量,就没谁说过他有分量,恐怕他自己也没觉得自己有分量,一辈子靠那把锤子低眉顺眼的与泥土、沙子、砖块打了几十年交道。至今,那把锤子仍然敲的咚咚作响……</p> <p class="ql-block">十三岁那年,期末测验结束,我与同学步行十几里到镇中去看成绩。万幸,考得不错,加上少年心性,一时贪玩忘了回家的时间,直到天黑才到家。老远就看见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坐在院子台阶上朝着我回家的方向,抱着水烟筒咚咚咚的吸烟。到他跟前时,只见他板着脸说:“回来了,吃饭吧。”席间,母亲问了一句:“考得咋样?”我说:“还行,第一名。”我抬头看了一眼他,希望得到他的赞许,然而并没有,只是默默的给我碗里夹了一块肉,说是肉,其实不过是炒菜时油里仅有的几块油渣。吃完饭,他又抱起水烟筒,咚咚咚,咚咚咚……我觉着无聊,就去房间里看书。不一会儿,烟筒的咚咚声停了,听见他和母亲说:“挺争气的,给他买点什么吧,一年到头也没舍得给他花什么钱,我也打算去一趟城里,买一把砌砖锤子,去周围的工地打小工吧,一年到头在地里刨,家里紧得很,万一以后他考上学校,供不起也不好整。”</p><p class="ql-block">第二天,还没起床,母亲就把换洗过的衣服送到我房间,说:“和你爹去一趟县城吧,给你买点你想要的东西。”院子里,父亲不断的擦着他那辆“凤凰牌”二八自行车,还给后面的货架子新绑上了一个布垫子。父亲就这样用他的自行车载着我,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大坡,几十公里下来,布满褶皱的白衬衣上汗水干了湿,湿了又干,看着他直挺挺的背,再转头看看一路疾驰的载客汽车,鼻子有些酸。到城里,我直奔书店,挑了一本十二块的《初中文言文翻译》,后借给友人遗失,遗憾至今,还挑了一本五十五块的《汉语小词典》,虽数次搬家,至今仍然带在身边,只是书的纸张已经泛黄。他干脆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面值十元,皱巴巴的钱递给柜员。如今想来,那时候父亲给人地里帮一天工才挣七块钱,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这么大方的花钱。比起逛书店,逛五金店的过程要曲折的多,一把八块钱的锤子,走了一家又一家店,问了一次又一次价,掂了一次又一次重,原来父亲也并不是那么爽快。</p><p class="ql-block">买完锤子已是中午一点,可能是出汗太多的原因,他的嘴唇有些干裂,父子两到乐熙门的老回族餐厅里,把那把新买的书和锤子放在桌上,然后要了一碗米线给我,径直走出去,到隔壁买了一个馒头,又问服务员要了一杯白开水,坐在我的对面兀自的啃起那个五毛钱的馒头……那一刻,我再也没忍住我的泪水。那天,我买到了心仪的书,而他也买到了一生都没能放下的“锤子”。后来,我如愿上了师范学校,父亲还用那把锤子一直敲,一直敲……终于,他从用锄头敲土块的农民,变成了到城里用锤子敲砖块的农民工,他用那把锤子,叮叮的敲出了我上学期间的生活费,让我顺利的完成学业,后来那把锤子叮叮叮的声音,已经不在清脆,听起来有些闷。</p> <p class="ql-block">工作后的一天,周末回老家,父亲依然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抽着水烟筒,咚咚咚……,看见我回来就把烟筒搁一边,父子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说:“这两年砌墙的小伙子多了起来,钱也不好挣,接下来你的事情还多呢,我想换一个活计做一做,适当的帮补着你点,城里装修的人少,我想去学装修,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城里买把贴砖的锤子吧。”第二天,我骑着摩托车,父亲就坐在我的后面,拉着我的衣服,这一次,也是几十公里,我的衬衣没湿,可是我隐隐的闻见了多年前父亲背上的汗味儿。到城里,跟在他的后面,又走了一家又一家店,又问了一次又一次价,还是掂了一次又一次锤,原来父亲对他自己从来就没有爽快过。</p> <p class="ql-block">前几年,由于一些事儿,数月没有见到父亲,期间通过几次电话,都说除了腰椎的老毛病外,家里一切尚可,让我不必记挂。一天,心里闷的慌,就跑到父亲的工地,原本也知道他在那里做事,就没提前告诉他,去的时候看见他腿有些瘸,佝偻着背,在用锤子咚咚咚的敲着地砖,父亲看见我到工地,把锤子放一边,问我是不是遇事儿了,我把事情的原委和父亲说了一遍,父亲什么都没说,点了一根烟,转过身去佝偻着腰,咚咚咚的继续敲着他的锤子。两天后,母亲给我电话,说父亲急火攻心,高烧不退,肺也烧出了毛病,住在中医院,我赶往医院,看着父亲腋下和身上降温的冰袋,而立之年的我再也没忍住眼泪。父亲终究是放下了他的锤子,几周后,父亲有所好转出院,接父亲回家的路上,父亲仍然什么都没说,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父亲抱着他大半辈子都没有放下的水烟筒了。一个月后给母亲打电话,电话的那头又听见了咚咚咚的锤子的声音……</p><p class="ql-block">那晚,父亲打电话过来,让我过去陪他吃饭。父亲由于肺和肝的问题已经很久不喝酒了,非要坚持要和我喝一点。“人这一辈子,哪里没有个沟沟坎坎的,今晚咱爷俩喝点,解解你的烦闷,不要被一时的艰难困住,就像我用锤子砌墙,哪里不直慢慢的敲一敲,用锤子贴砖,哪里不平也慢慢敲一敲,慢慢的墙也就直了,地板也就平了,也就没有什么坎坎坷坷了,这就是我今晚要和你说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他,喝酒却难以下咽的样子,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似乎看见了两个父亲,一个是我十三岁时,在我对面啃着馒头,喝着白水的他,一个是我三十岁坐在我对面啃着艰难岁月,喝着白酒的他。</p> <p class="ql-block">临走时,父亲怅然的看着我,说:“要回了?在坐一会吧。”那晚,父亲坚持送我到楼下,他佝偻着背朝我挥手,像极了一把“锤子”,这敲平了平常人家的墙面、地板,也敲平了我心里的沟坎、波折。</p><p class="ql-block">咚咚咚……,父亲的锤子声似乎又在耳畔想起。</p><p class="ql-block">我已是父亲。</p><p class="ql-block">李兴瑞</p><p class="ql-block">二零二二年六月十九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