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我的父亲》</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文/肖文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我的父亲去世已经13个年头了。重病是2008年冰灾期间,那天晚上,我接到邻居打来电话,第二天清早我便买了些药,踏着厚厚的冰雪赶回家。一见到父亲,发现父亲一下子消瘦了许多,那对慈祥的眼睛洼了进去,痛苦的样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一生从来没有穿过棉衣棉裤过冬,从来就不烤火,走路从来没有沉过背。除了痔疮严重发作在城南医院住过一次院,很少打针、吃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冰雪融化后,本来要送父亲去医院检查,恰遇过年,父亲说病情有所好转,等过完年再说。其实他是怕麻烦家人,也是为了省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2009年春节刚过,农历正月十六日,父亲实在顶不住了,在我们全家再三劝说下去了附二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我懵了,肝癌晚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我多方咨询医生,寻求治疗方案。医生说,太晚了,现在全国都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案,况且已是80岁的年纪了,只有带他回家,有什么好吃的买给他吃,他想去哪里玩,带他去哪里走走,关键是给他止痛,减少痛苦,预计生命不会超过两个月,即使住院,也只是耗钱,起不到任何作用。就这样,我除了正常上班,其余时间就一直陪着父亲,直到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我的父亲名肖启巍,号焕章,1927年5月诞生于衡阳西郊铜钱渡一户普通的农民家里。父亲一生主要从事副业生产,做点小买卖。父亲种的棉花,产量比公社派来的劳模还高。父亲是全新民大队(现在呆鹰岭镇新民村)种西瓜第一人,父亲种的蔬菜在地方最有名气,每一块菜土都方方正正,土里行间平平整整,发现土里长一根草都会拔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卖菜一直都是卖得最快的,铜钱渡街上,只要我父亲挑菜去,一下子就卖完了。父亲的菜卖完了之后,别人的菜才卖得出。在铜钱渡街上卖菜,我常常听父亲说:“</span><b style="font-size:15px;">宁可秤杆翘,不让秤砣掉</b><span style="font-size:15px;">。宁愿给别人多一点,只要能够把菜快点卖出去,我把时间用到种菜上,辛苦一点,细心一点,把菜种好一点就在里面来了。反正</span><b style="font-size:15px;">力气用不尽,井水挑不干</b><span style="font-size:15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还是地方有名的“歪理先生”,“</span><b style="font-size:15px;">我屋里一家人一斤肉恰不完,两斤肉恰嫌少</b><span style="font-size:15px;">”至今还被人们提起,传为佳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我对父亲的记忆大约是我5岁左右。那一年秋天,母亲去了二姐肖金玉家,父亲要去棉花地里捡棉花,于是就带上了我。我背着一个齐脚跟的布袋子,一蹦一跳地跟着父亲的后面跑。父亲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我是否跟得上脚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一路上,我看到很多大人们在收稻谷,打稻机轰隆轰隆地响个不停,说笑声此起彼伏。棉花地里唯独只有我和我父亲一朵一朵地摘棉花。天真的我问父亲:别人为什么很多人在一起做事,而您怎么一个人做事?父亲叹了口气,举着右手给我看,说:崽啊,稻田里的事,我奈不何啊。你看我这只手,怎么做得赢别人?后来我得知,父亲的右手是在衡阳保卫战中被日军打伤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1944年,日军进犯衡阳城,全国抗战处于最危难阶段。国家为了补充兵源,实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17岁的父亲就被抽去参加了抗日队伍。被日军打伤后,父亲随部队一路去了贵州。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1949年全国解放时,父亲在贵州湄潭县。据父亲回忆:当时部队给战士们两种选择,一是随部队坐飞机去台湾,二是还乡照顾父母。父亲毅然决定选择了后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在部队,父亲受到了团长(邵阳人,湖南老乡)的特别照顾,受伤后得到了很好的治疗,才保留了半只右手。后来,团长还教他学文化、打算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还乡后,他与兄弟启治、启亮、启康还有母亲挤在一间木屋里住。由于在部队养成了吃苦耐劳的习惯,父亲通过两年的努力,在大伯父肖启商(大伯父当时过继给七爷爷)的帮助下,于1951年加建了一间木屋茅房。勉强有个栖身之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自幼丧父。爷爷去世时,父亲才7岁,父亲共有五兄弟,父亲排行第三。爷爷去世后,家庭的顶梁柱倒了,奶奶拉扯着5个孩子艰难度日,才读了两册半书的父亲不得不休学。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由于家境贫寒,直到1960年,父亲才通过铜钱渡街上蒋三奶奶介绍与我母亲唐世寿结婚。父母共生育四个儿女,我排行老满。我头上挨胎的两个哥哥分别在2岁半和7天就夭折了。大的肖文珏,1963年生,2岁半患脑膜炎死去,小的1965年生,还没来得及取名就发脐风死去。1967年生我时,为了好带,便把我取名肖文珠。音同“猪”,旧时有把名字取贱一点好带的说法。同时,形似“殊”,意为文殊菩萨保佑。还有一层意思,父亲晚年得子,视我为掌上明珠。从父亲给我取名的学问上看,父亲的学识是多么渊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我3岁时,父亲就开始用牛皮纸裁成小方块写字教我认。我5岁时,父亲教我打算盘、背唐诗。当时教育资源短缺,小孩必须年满7岁才可以发蒙读书。在我入学前,我的文化基础基本达到了三年级水平。因此,等我到龄发蒙读书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在我小时候,父亲在劳作之余,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传统文化故事。比如:安安送米、王强卧冰、孔融让梨等。还讲述一些智慧故事,比如:司马光砸缸、山里着火自救等。在日常生活中教我尊老爱幼,礼貌待人,逢弱莫欺,逢强莫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因为父亲右手残疾,不能从事田间劳动,只能从事副业生产,所以我家工分一直都是队里比较少的。父亲常年承包生产队的旱土种棉花、西瓜、香瓜,再把收成交给队里换工分,然后凭工分分口粮。母亲也就成了父亲从事副业生产的好帮手。承包的旱土有:大岭、对门岭、白泥塘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因为家庭人口多,劳力少,我家每年都成了生产队超支户。超支户就是多分了队里的粮食。虽然家境贫寒,但父亲从不穷志气。每年超支的粮食从不赖账,都会在第二年上交棉花等农副产品的数量上予以弥补。也会将多产出的农副产品换钱来作为家庭日常开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到了1981年,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我们生产队试点,首先将田分配到户。第一年,政策规定,稻田只能种稻谷,不能改做他用。从来就没有从事稻谷生产的父亲便犯了难。好在这个时候,小姐姐肖银香已经找了对象,姐夫就是本大队黄美洲生产队刘伦华。种田的事,基本上是姐姐和姐夫帮助完成的。当然,还有满叔肖启康,堂兄肖文祥、肖文科、肖文俊,邻居肖文利也帮忙不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由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大大地解放了生产力,粮食产量一路飙升。当时的早稻产量就达到了600斤/亩,晚稻产量达到了800斤/亩。全家开始过上了余粮剩米的生活。我们家除了交足国家公粮之外,每年都有1500斤稻谷卖议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第二年,也就是1982年,父亲就将责任田的一半改种西瓜、蔬菜。父亲种蔬菜有一个习惯,就是备种之前,都要花两天时间到衡阳市周边转一圈,看别人土里备的是什么种子。如果别人种的多,父亲宁愿把备好的种子废掉,改种别人种得少的品种。一年下来,种西瓜和蔬菜的收入是种稻谷收入的三倍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这个时候,我已经读初中二年级了,寒暑假和星期天,也挑着小水桶帮助浇灌蔬菜,开始学习挖土种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1983年,联产承包责任制全面铺开,老百姓丰衣足食,逢年过节都有了仪式感。过年的时候,耍起了龙灯,家家户户贴起了对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这一年,父亲的痔疮发作得很厉害,在医院做了手术。由于做手术,耽误了很多农事,为了有钱过年,父亲也试着开始写对联卖。父亲要我去衡阳县六中捡学生废弃的考卷纸回家,于是他就练起了毛笔字来,一笔一画非常认真。把写满了毛笔字的纸糊到家里篾搭子墙壁上,既当作过年家里“新装修”,同时,也经常审视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的缺点,以便不断去改善,达到尽善尽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凭着年轻时跟着爷爷写对联的记忆,将爷爷以前写过的对联用笔记下来。去衡阳市两头盲买红纸和门神,有时候门神卖完了就自己画。把红纸裁成一条条,宽的写大门对联,窄的写小门对联。不写不知道,一写就一鸣惊人。父亲写的对联拿到集上去卖,大家都争相购买。父亲不仅仅是毛笔字写得好,雕彩也凿得好。雕彩一般刻“福”字,“财”和“忠”字,每个字刻出来都是跟写出来的一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由于对联生意好,我家每年都会在农历三十日晚上12点以后才有时间吃年更饭。因为平时要赶货去外面赶集,周边的父老乡亲基本上都会在大年三十才来我家里买对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见父亲写不赢,我也开始学写毛笔字。首先写小条幅,比如:开门大吉、对我生财、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第二年,也就是1984年,我就可以帮忙写小门对联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当时我们村(这个时候大队已经改成村了)写对联的有:李传银、肖相礼、肖相财、肖相齐、张快传、冯绍东。赶集一般是去板桥、杉桥、鸡窝山、呆鹰岭、角山坪、集兵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写对联一般从农历十二月初十开始。那时候,大门对联2角/副,小门对联1角/副,大门雕彩5分/张,小门雕彩3分/张,大门神5角/对,小门神3角/对。一年下来,20天卖对联赚的钱比一年种菜的收入还多。从此,我家生活条件一路上升,成了当地的富裕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望子成龙,一直是我父亲的心愿。虽然家里劳动力十分短缺,但父亲从来不主动要我帮忙做事。有时候我主动去地里做事,父亲总是拒绝,说:“崽啊,我辛苦一点冇事,你要努力读书,将来跳出农门,不要再像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考上大学去当工人,落雨不淋,天晴不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1983年,我考上了高中,也是我们生产队继我小姐姐肖银香之后第二个全日制高中生。父亲既高兴,同时也有难言的苦衷。高兴的是我考上了高中,离跳出农门又近了一步。苦的是,父亲年纪已老,体力不支,家里急需劳动力,眼看我已经长成了甲等劳力,还不能为家里减轻负担,还要花钱去读书。我也深知父亲的不容易,从他那深沉的眼神不难看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我读高中的学校是衡阳县六中,2021年已经回归更名为新民中学。好在学校离家近,只有一里半路程。我读通校,吃住在家里,中午和晚上都可以去地里给父亲帮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总是说要我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我也就瞒着父亲说读书不难,需要做点事来缓解压力。其实,高中三年里,我除了语文、历史、地理、政治等文科知识还能勉强读得进之外,其他英语、数学、化学等基本上早已掉队。人在课堂混日子,心在想念在地里干活的父亲,恨不得去帮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1985年,高中终于读完了。回到家里,我就像一头猛牛,跟着父亲在地里种菜,去后宰门、仙姬巷、冶金、五一市场等地方卖菜。一点也不知道辛苦,好像是要把待在课堂的三年时间补上一样,也好像要凭着我那可以飞天的躯体去改变地球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父亲这时的心里也极度矛盾,有喜有忧,喜的是家里添了一个甲等劳力,突然减轻了家庭不少负担,忧的是望子成龙的心愿泡汤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上个世纪80年代,回到农村的高中毕业生并不多,国家也正需要人才。因此,1986年我就当上了村团支部书记,1989年在村支部书记刘伦春、在新民村蹲点的副镇长唐德宝和蹲点干部莫崇康的举荐下,通过县文化局何梦皎局长、熊建斌副局长、呆鹰岭区委书记李家祝、宣传委员黄腊生、镇党委书记肖高生考察,招聘我到镇里当上了文化辅导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文化辅导员当时是粮食户口在农村,每月有工资领,就是当时的pai米干部。记得当时工资83元/月,其中县文化局发45元/月,镇里发38元/月。镇里发的是单车修理费,洗理费之类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说是文化辅导员,实际上是一个完全的镇干部。一年到头,从事文化工作的时间并不多,主要是跟着副镇长唐德宝在高岭村蹲点,再就是农业生产、计划生育、三级上交、粮食入库等中心工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招聘到镇里当文化辅导员时,我也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到镇里当文化辅导员,二是去深圳打工。当时全国改革开放不久,深圳作为经济特区急需人才。通过政府渠道对接,呆鹰岭区(当时呆鹰岭区管辖呆鹰岭镇、樟树乡、板市乡、杉桥镇、石园乡、潮江乡、角山乡等七个乡镇)有100名去深圳的指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副镇长唐德宝,蹲点干部莫崇康征求了我的意见,村支部书记刘伦春也问过我,我考虑过三日三夜,和父母一起商量,最终因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需要人在身边照顾,放弃了去深圳拿高薪的机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在我去镇里上班的先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跟前,沉思了许久,语重心长地与我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父亲说:“崽啊,虽然你没有考上大学,是家里连累了你,我是晓得的。现在能够当上镇干部,也算跳出了农门。你参加工作以后,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努力工作,特别是在钱的问题上一定要清清白白,最好不要经手钱。合法的钱就要,不合法的钱坚决不能要。我也曾经当过干部,吃食堂饭的时候,我在东风人民公社当过食堂会计,晓得经济上的风险。少恰两口望眼食,生活差点冇事,不要取不义之财。在1968年,铜钱渡河里涨大水上岸的时候,我因为看不惯一些领导的官僚主义,辞去了干部不当,宁愿自己做事辛苦一点,只要心里踏实就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转眼已是34个年头了,父亲对我说的话,好像就是昨天,一直在脑海里回响。值父亲节即将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献给远在天国的父亲。(肖文珠记于2022年6月17日)</span></p> 祝天下父母吉祥安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注:铜钱渡,又名松亭渡,位于衡阳市蒸湘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