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食堂

老乡

　　湘乡市南正街与大正街交汇处十字路口的振兴连锁商店，生意兴隆，每天顾客络绎不绝。除了老板经营有方外，地段好、码头好，也是一大原因。

这地方在上世纪60-70年代，是湘乡著名的红旗食堂所在地。也是生意奇好，顾客要排队买号。当时是计划经济时代，湘乡街上的餐饮店总共就三五家，属集体经营，归口饮食服务公司。其中名气最大的就属红旗食堂了。

乡下人进城，都喜欢在红旗食堂歇脚。吃一碗肉丝面条，或者来两根油条、一碗甜酒冲蛋，吃得咂口咂嘴，有滋有味，背心发热，印堂发亮。那种满足感、幸福感真是难以言喻。

店里都是清一色的女店员，白围裙，白帽子，年轻漂亮，红扑扑的脸，黑油油的辫子，清脆甜美的嗓音，在我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几个刚上初中的少年同学，坐在一起畅谈理想，我傻乎乎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要是能娶红旗食堂的服务员做老婆就好了，每天都能吃奶子大的白馒头。引来同伴的嘲笑：“你看上了红旗食堂的哪一位哟？”过后细细思量，联想到一些名人传记，才幡然醒悟：“儿看幼小，马看蹄爪”是有道理的。大凡建功立业的英雄人物，自小就不同凡响，自小就能见成才的端倪。知道自己乃属庸碌之辈，从小就胸无大志，汲汲于饮食温饱，注定成不了大器，于是愈加自轻自贱自卑。

后来，做了中学语文教师，当班主任，凑巧班上一位同学的母亲在红旗食堂上班。几次去那里吃早点，那位家长每次见面都像春天般温暖，笑容可掬，关照有加。先舀一瓢肉丝放在碗底，再放面条；或者先夹两个煎鸡蛋卧底，上面再盖一勺米粉，弄得满满当当一大碗。占了几回便宜，心有不安，觉得有辱斯文。于是，平日尽量不去红旗食堂。打街上经过，也总是走马路的另一边，听到店里飘过银铃般的笑声，曼妙的歌声，又忍不住回头留恋地张望，把自己弄得心跳如鼓，脸红如丹。

几年过去，学生毕业了，那位家长装作不认识我，见我进了店，生怕我找她要过去的待遇，就悄悄躲开，溜到后台打下手去了。这样，我倒没了负担，一身轻松，与美眉服务员尽情说笑，旁若无人。美眉说：“老师，我们店里的包子把你喂胖了。”我回答：“是呀，美眉的包子又大又白，又香又暖又酥软，我睡梦里还流口水呢！”

　　其实，我虽然愚钝，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知道红旗食堂的妹子见识广，眼界高，俏得很。找对象一般是部队军官，大厂矿工人，百货公司职工，教书先生过于清贫，又有点酸文假醋，往往成为她们鄙视嘲讽的对象，避之唯恐不及，就不要存任何非分之想了。当然，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化的。我们学校就有一位孔武有力、英俊潇洒的体育老师陈帅哥在红旗食堂找了女朋友，从而成为未婚男性歆羡的对象，励志的榜样。那妹子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美中不足就是得过小儿麻痹症，后遗症不是很严重，行走也没大问题，只是稍稍有点路不平。

陈老师时常在体育馆打篮球比赛，是教育系统的绝对主力，他的急停跳投堪称一绝，几乎无人可破。看着大陈左躲右闪，强行突破，再虚晃一枪，骗过防守，一个漂亮的转身跃起，篮球从他指尖飞出，划过一道抛物线，滴溜溜直入篮筐，全场犹如一锅煮沸的水，掌声、欢呼声，尖叫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大陈女朋友是铁杆球迷，此时此刻，激动得发出尖叫，还不停地送出飞吻。中场休息，她更是极尽柔情蜜意，端茶送水递毛巾。这还不算，每次赢了球，她还邀请陈老师去红旗食堂接受犒赏。这样一来二去，理所当然就急剧升温。看着那姑娘坐在自行车后架上作小鸟依人状，大陈意气洋洋骑着车回家，我们一帮单身汉心里那个酸啊，恨啊，真是无法用言语述说。

于是，就有流言蜚语说大陈是看中女孩的老爸是商业局的领导，家庭条件好；女孩是痴迷陈老师一身腱子肉，身体条件好，优势互补，各取所需。反正人性的弱点之一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我跟大陈私交还不错，不好意思背后嚼舌根，所以，姑娘犒赏大陈，偶尔也叫上我。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吃的次数多了，从我嘴里蹦出的全是美词美句。

后来，大陈跟姑娘结了婚，生了小孩又离了。大陈还在那一个劲埋怨我，说我没给他劝告，没有说他直话，没有给他把好关，不够意思，不够哥们。其实，我也挺委屈的，我吃了那么多免费肉丝面，好意思说人家坏话吗？再说了，你们热恋如同铁合金厂冶炼车间转炉的高温，凉得下来吗？即便前面有五关六将，你也有关云长的神勇，一把青龙偃月刀排头砍去，所向披靡。当时，你荷尔蒙爆表，五迷三道的，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你还会把谁的劝告当回事？

　　回想那时候，最快乐的事情是我们一帮青年老师过生日轮流做东请客，因为大陈老婆的缘故，我们基本上是在红旗食堂聚餐。菜谱千篇一律：三荤两素。三荤是不变的主旋律：鸡鱼肉；两素则是时令蔬菜。虽然品种不多，但内容充实。大盆大碗，姜蒜辣椒，陈醋酱油，色香味俱全。大家像过节一样，兴致勃勃，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大呼小叫。吃得热汗淋漓，两眼放光。酒酣耳热之际，有发牢骚的，骂娘的，揭隐私的，吹牛皮的，斯文尽失，原形毕露。有人半醉半醒，借机发泄心中的不快；有人飘飘然，把幻觉当现实。一杯下肚，老子是湘乡的；三杯见底，湘乡是老子的。吃过饭，撒过酒疯，彼此又勾肩搭背去看电影。

　　也有扫兴的时候。那时，湘乡街上有一对名人夫妇，知名度堪比近日的影视大明星。遗憾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姓名，男的称彭四癫子，女的叫彭四癫子堂客。男的脸阔腰粗，一身脏兮兮的痴肉，手持粪耙头，腰间别个化肥袋子，鼓鼓囊囊的，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女的精瘦，颧骨突出，眼神呆滞，披头散发，肩扛长竹竿，挂着几件又破又脏的衣裳，毛巾、袜子在竹竿上胡乱打个结，走路像扭秧歌，不时痴痴发笑。这两个活宝打街上经过，总会引来人们注目，小孩子更是追着看。

他们是红旗食堂的常客，只是从来不掏钱，也确实无钱可掏。进了店门就抢东西吃。顾客买的包子米粉油条刚上桌，一粪耙头挖将过来，两只肮脏的黑手抓了就往嘴里塞。胆小的吓得赶紧跑，胆大的又骂又打又踢，还朝疯子身上吐唾沫。疯子倒好，也不还手，也不还嘴，不恼不怒，食物进了肚子，就乐呵呵，笑吟吟，又唱又跳，逗顾客开心。真是两个疯子，一双绝配。这情形跟今天的某些贪官有得一比，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彭四癫子抢食物是有原则的，只抢私人的，不抢公家的；只抢顾客付了钱端上桌的，不抢柜台里的。所以，店里的员工并不怎么忌惮他，反倒觉得这一对活宝给店里带来了欢乐。

　　当时，我对这一对活宝很厌恶，内心特别希望他俩能进民政局收容所，免得每天在外面丢人现眼。后来听人说起两位疯子的身世，就开始改变了态度。彭四癫子是老革命，参加过抗美援朝，脑袋负过伤，昏迷了几个月，算他命大，活过来了，但以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他老婆更了不得，是军医出身，上过大学，长得漂亮。在部队当首长的保健医生，还没有找对象，就稀里糊涂怀上了孕，更悲催的是还找不到施工单位，正像哈尔滨阳明滩大桥坍塌，造成4车坠桥，2死6伤，而官方却声称找不到施工单位一样。那个年代，未婚怀孕，属道德品质败坏，是革命军人中的败类，开除还乡，劳动改造是顺理成章的事。返乡后，就成了不会干农活的农民。有领导见她有几分姿色，又当过军医，就以犯过严重错误为把柄，以劳动改造为武器，以汇报思想为借口，以赤脚医生为诱饵，几个回合就手到擒来，凯旋而归。领导老婆是有名的泼妇，见自家男人上了别人的床，醋意大发，舍死放泼，每天追着军医打骂，骂她是破鞋，路边尿桶，臭不要脸。骂着骂着，就冲上去要剥人的衣服，军医拼死护着，脸上却满是抓痕。自此，军医在队上就不得安生，心怀不轨的男人都想占她便宜，如若不从就绳索捆绑，脖子上挂破鞋开批判会。军医精神崩溃了，在河岸上凄厉地哭了几天几夜，就疯了。

也是缘分吧，烂草鞋配臭袜子，彭四癫子找了军医做老婆，天注定一段奇葩婚姻！都是老资格，都是军人，都是疯子，高度匹配。从此，这对疯子夫妻相依为命，奔波乞讨在湘乡城乡，知名度远高过县长、书记。

　　时过境迁，世事沧桑。饮食服务公司解散了，红旗食堂倒闭了，企业职工买断了。彭四癫子夫妇早已杳无踪影。当年食堂里如花似玉的姑娘如今已人老珠黄，一个个成了皮松肉懒的黄脸婆。偶尔在街上见着当年的店花，她就会一脸羡慕地说：“还是你们当老师的好啊，旱涝保收；像我们下岗工人，落得这般田地。”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一脸虚无茫然的表情。

从她嘴里得知大陈老婆再婚找了一位水泥厂的工人，包装车间的，每天在水泥灰尘里工作，不幸得了矽肺病，早几年去世了。如今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寒碜。我心里一惊，本想告诉他大陈在深圳找了个富婆，做房地产生意，赚足了银子，移民国外当逍遥寓公去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一时无言以对。犹豫一会，才说：“世事如棋，人生如戏，谁晓得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出太阳？彭四癫子也是一世啊！”

望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我在发怔，恍若隔世。这就是当年那位鹅蛋脸，丹凤眼，长睫毛，长辫子，唱李铁梅的大美女吗？岁月之刀真是无情，我们脸上的沧桑和心灵的皱褶就是它无声的杰作，人世间任何神奇的美容护肤极品都不抵挡不住它的锋刃。彭四癫子夫妇远离了我们的视线和记忆，终有一天，我们也会离别，也会化为尘烟，或许也会有后人缅怀追忆。红旗食堂没了，旧址上又建起了高楼，开设了超市。生活的脚步不会停息，夜晚过去又是早晨，往日的时光却永远不会再回来，如同缓缓流淌的涟河水，怎么也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