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酒鬼

微信 给老爸教如何使用微信，从抢红包开始。先是把老爸拉到家里的群里。爸爸好奇地问，树是谁？酒鬼是谁，青春以散又是谁……一一解释清楚，老爸佩服地说，太神奇了。我说更神奇的是还能抢到钱。我让老爸拿好手机，指头按在屏幕上别动，然后我发红包，老爸抢……发了六个，共计十元，老爸戳啊戳，抢了两元，他开心地拿着手机笑啊笑，说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时代发展的太快了……老爸说记着没有，以前你们姊妹在外面都是写信跟家里联系，一去一回，一封信少说也有半个月时间。我说怎么能忘记？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大哥已经在外面打工，家里人天天盼着他来信，读信也是不识字的大人检验孩子学习好坏的依据。每次大哥的信我们都要读好几遍，给奶奶读，给爸爸读，给妈妈读，然后就是煤油灯下写回信，经常是爸爸口说，我们代笔，开场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来信收到，家里都好，不要挂念"等等。那个时代，收到信是全家最开心的事。一直无法忘记辛劳一天的妈妈来不及放下肩上的锄头，汗流满面，赶紧要我念信的样子，仿佛她日夜思念的儿子就在信纸里面，打开了信她的儿子就会被抖搂出来，活脱脱站在她面前……记得有一次大哥的来信写在一个纸烟合上，全家人顿觉凄惶，都觉得大哥受苦了，连信纸都没有……书信把漂泊的游子和家紧紧牵在一起，一封信常常能让家里人高兴很久。后来我上了大学，终于不用爸爸口述，我代笔，我可以以自己的心意写信了，却发现可说的话越来越少，到快毕业时信差点就变成了爸爸，妈妈，打钱！思绪一直沉浸在对书信的遥远记忆里，爸爸却说，后来就有了电话。当时只有距离我家五里远的邻居村子有电话。那一年女儿一岁半，麦黄六月，家里很忙，妈妈把女儿带回老家。送去车站时，幼小的女儿一脸纯真，我哭的抽抽嗒嗒，不能出声！对女儿的想念超越了一切！当时还在打工，为了生计，只能在夜里把女儿的相片一遍遍翻看。突然有一天中午，电话响起，是爸爸打来的，他说有人要跟我说话，让我等着。很快听筒里传来女儿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竟然泣不成声，记得很清楚，我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拿着圆珠笔在纸上画啊画，眼泪把纸泡成一坨一坨，竟然没跟女儿说一句话！女儿咿呀了一会，爸爸接过电话说，我知道你想娃了，背着她来给你打电话，好了，现在电话打了，声音听了，娃娃乖得很，等忙完这阵，你妈妈就给你带来了，再别想了！挂了电话，才发现一直沉浸在对女儿的思念里，竟然没给爸爸说话，大中午的，别人都在午休，爸爸怕我心急，背着我的女儿翻越五里山路，给我打电话，我听到女儿的声音哭了，不知道爸爸听到女儿的声音是什么感觉……后来咱们村也有电话了，爸爸说，你大爸家装了一个，感觉方便多了……是，那时候有事就给大爸家打电话，家里人很快就能接上……不到两年，家家都有电话了……不到几年，人人都有手机了……现在我也可以上微信了，爸爸笑着，满脸堆满了皱纹！是啊，爸爸可以上微信了，我们姊妹，我们的晚辈们都身处五湖四海，但是我们随时可以交流，虽不是面对面，却感觉很近！爸爸可以上微信了，可以抢红包了…… 玉皇 前几天在外地，老爸一直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说家里的玉皇（李子）黄了。我说10号会兰州，11号回老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回老家，爸爸的声音有点失落，电话里一再说，玉皇黄了，现在正好吃。我说，爸爸没关系，老乡们有带来的，给我也给了，我吃了，爸爸说，你就爱吃玉皇。 玉皇黄了，留在村里的伙伴们给我从网上发了老家的玉皇树，玉皇炫耀似的长在枝头，红彤彤的，又圆又大，树枝都被压弯了…… 昨天爸爸又打电话说玉皇黄了，我说我再有十天左右回家，爸爸说玉皇不等人，那时候就没了，我说没了就没了，没关系。爸爸说，家里太忙了，种的胡麻多，正在拔呢，要不我给你送来？中午爸爸打电话说，我决定给你送来…… 爸爸今年七十四了，大热天的，就为了给我送玉皇…… 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事。 我在县城读高中，高二的暑假，学校补课，我没有回家。那年的暑假，太阳像着了魔一样吐着火苗，大地被烤得发烫。下完课，我耷拉着脑袋回到住处，老爸的自行车突然出现在院子里，车座后面结结实实地绑了两疙瘩东西，爸爸喘着粗气，说给你送杏子来了。汗水顺着爸爸的脸颊，脖子汩汩地流着……吃了点我从煤油炉子里糊弄的饭，爸爸匆匆返回，说家里活多的很，七十里山路，往返就要一百四十里！ 补完课回家，三哥嫉妒地说，好杏子全让你吃了，爸爸知道哪棵树上的杏子最好吃，所以平时不让我们摘，等到黄好了，就全给你摘走了…… 我给爸爸打电话，说爸爸您不要来了，您腰腿不好，走路不便，还要拿那么多东西，大热天的，万一身体有什么不适咋办？爸爸说，我看吧，”我看吧，"从小到大，爸爸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已经完全懂这三个字的意思了，那就是我一定想办法送来！ 小年 透过深远的夜色寻找记忆中的小年！每年的这一天，晚饭总是做搅团，饭做得很少，每个人都吃不饱。早早的，灶台上点上了蜡烛，敬上了香。晚饭后，爸爸领着三个哥哥和我送灶爷。那是记忆中很快乐的事。我们姊妹四个跪在爸爸身后，爸爸虔诚地跪在最前面，把墙上贴了一年的灶爷像取下来，边烧边祷告，”灶爷老人啊，您也看到了，今年收成不好，孩子们都没吃饱，我们送您回娘家，您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多带点，让孩子们吃饱点！"我躲在爸爸身后，捂着嘴偷偷地笑，怪不的饭做得少，原来是给灶爷看呢……爸爸的话说完了，手里的灶爷像也就烧完了，我和哥哥争先恐后地点燃手中的鞭炮，送灶爷上天，爸爸随即又往房顶泼一碗凉水，祝灶爷老人一路顺风顺水！每年的小年都吃搅团，很好奇，终于有一次问爸爸，为什么非要吃搅团，爸爸说，灶爷老人在家整整蹲了一年，家里发生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虽然生活整体清贫，但也有奢侈浪费的时候，之所以吃搅团，就是要把灶爷老人的嘴糊住，让她不要在上帝面前乱说话，来年给家里带来福祉！老家的风俗，始终无法忘记！爸爸虔诚的背影，哥哥们欢快的神情！ 山谷里的怀念我和爸爸一起站在酸梨树梁上，爸爸一手拄着铁掀，一手指着一片一片的荒地对我说：“记着没，这是你大爷家的地，这块地长庄稼好的很，多可惜，现在荒了，”他又指着另一块地说：“那是你相爸家的地，也很肥沃，也荒了，”“那是你五爷家的，那是你刘叔家的，那是果儿家的，那是慧儿家的，都荒了……”爸爸指着一块一块的荒地，心痛地让我看！我远远看去，满地蒿草群魔般在地里舞动，风吹草低，裸露的地皮如秃子的头一般光亮。我站立山头，远景渐渐模糊，往日的热闹又在眼前……我像极了九斤老太，嘴里喃喃，一代不如一代……在我的记忆里村庄从早到晚都有自己特有的交响曲——漫山遍野此起彼伏的吆喝牲口的声音，唱山歌的声音，互相喊话的声音，托着长长的尾音喊孩子回家的声音，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犬吠声，鸡鸣声……孩子们拖着长长的队伍玩老鹰抓小鸡的欢笑声，“藏好了没有？”“藏好了，寻来！”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支愣起耳朵认真听，想再一次听到脑海中储存多年的交响曲，可是耳畔只有山风掠过的呜呜声，村庄在无声无息中寂然已黄昏！没有了倦归巢的叽叽喳喳，没有了牛羊饮水的脖铃叮当，没有了牧童羊群互动的山欢水笑……风吹走了山里的往事，时代改变了村庄的容颜！我的记忆渐渐复活——牛羊遍地，人畜共忙的劳动场面，人们惜地如金，开拓荒地，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的忙碌……我是那么那么地怀念，怀念地头攒动的人影，怀念山梁上挑着担的笑脸，怀念一手扶犁，一手扬鞭赶驴耕地的场面。怀念处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的景象。而今昔日遍地的毛驴已成了村里的稀客，悬耕机片刻的喧嚣代替了毛驴一天的辛劳，三马子一趟的运输超过了几个壮士一天的运输量，除草剂，收割机的广泛应用让大量劳动力被解放，田间地头辛劳的背影寥寥无几，扁担早已被当成古物般搁置。而我依然怀念，怀念山谷里曾经拥有的热闹场面 领爸爸下馆子老爸常年居住农村，今年74岁，身体依然硬朗，虽然眼睛有点花，但耳朵一点都不聋，思维缜密，思路清晰。有时候我跟爸爸开玩笑，您睡着比我醒着厉害！老爸依然是家里的主劳力，有时候我和哥哥劝他到城里居住一段时间，他总说家里很忙，现在年轻不干活，老了怎么好意思白吃？其实现在已经老了！前几天给老爸打电话，我再三央求，他才同意来兰州。我去车站接爸爸。接上爸爸的瞬间我发现他明显老了，腰椎劳损的原因，身子没有以前那么挺直，走路总是弓着腰，脚步有点轻，步子有点小。突然想起爸爸年轻时走路的样子——腰板挺直，步伐沉稳，落地有声……爸爸头上那顶深蓝色的帽子没有遮住两鬓苍白的发丝，皱纹就像怒放的金丝菊般在整个脸上重重叠叠地盛开！他看见我时发自内心的微笑把皱纹渲染的更加灿烂。我问老爸想吃什么，老爸说随便，咱们回家，你做啥我吃啥。我说我带你下馆子，爸爸说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了，不要破费。我领爸爸去一个手抓羊肉店，爸爸走的很谨慎，不停的四下张望，嘴里念叨，这个地方吃饭肯定很贵，随便吃点就可以了，你这个娃娃就不会过日子……我要了两斤手抓羊肉，几个菜，我知道爸爸的饭量很好。爸爸果然吃的很舒畅，几乎一个人就吃了一斤半羊肉，还吃了不少菜……爸爸说来城里吃饭，我的饭量有点太大，一个人能吃人家几个人的量。现在老了，年轻时一顿吃两斤羊肉或以前那种大老粗碗里吃四五碗饭都是很正常的量，要是碰上干了一天重活，又累又饿时吃个六七碗也不在话下。爸爸说年轻时有一次他把150斤洋芋从会宁的舅舅家用扁担跳到通渭的我们家，一百多里路，从凌晨两点多出发到晚上十点多进家门，累得只有出气的份，竟然一口气喝了一大桶凉水！听着爸爸讲说过往的故事，看爸爸吃饭确实是一种享受，因为自己虽然已经胖成这样了，但依然感觉在努力控制体重，所以很少放开吃，看老爸大口吃肉，身材依然不胖不瘦，还真是羡慕。爸爸吃的很认真，每一个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如若有哪个骨头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丝细肉没啃下来，爸爸就要用指甲抠一下，用食指和拇指掐着肉丝放在嘴里，显然肉丝小的无法咀嚼，但爸爸依然不停的重复！我劝爸爸没必要吃那么干净，爸爸说“杀生害命，骨头啃净”，这是对逝去的动物的尊重！吃饭结束，爸爸指着剩下的菜说怎么办？我说不管了，咱们走吧！爸爸说这么好的菜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呢？打包带回去吃吧。我说带回去也没人吃，我经常在外面吃饭，有时候看着很好的菜几乎没有动，也舍不得扔，常常打包带回，可女儿根本不吃剩饭，带回去的菜，在冰箱里放几天，最后又倒了，所以索性不如不带！何况和老爸吃饭，我是根据需求点菜，不讲排场，所以吃过后也就没什么好的了，根本没有打包的必要。我明确告诉老爸，不要了，咱们走吧，老爸坚持说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带走，你们不吃的话，我吃。拗不过老爸，我打包带回。爸爸说你们城里人太浪费，根本不知道粮食的珍贵，要是给你们来一个六零年，让你们也挨次饿，你们就知道粮食的珍贵，不这么浪费了。爸爸给我讲了七课莜麦的故事。1960年，全国大饥荒，我们通渭老家尤其严重，饿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人们吃榆树皮，吃土，吃各种能咀嚼的东西，就连漫山遍野的野菜也被吃得干干净净！人们的脸色开始变绿，身体开始浮肿……有一个人好几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饿得奄奄一息，正在他求生无门的时候，他意外的在窗子的旋转窝里发现了七颗油麦，他如获至宝，抠出莜麦，吃了！就是因为那七颗釉麦，那个人的生命才得到了延续，硬是挺到了国家发救济粮的时间！爸爸说，五谷是养活人的东西，养活人的东西就不能浪费！如果以后剩饭打回去你们实在不吃，就送给路边的乞丐，流浪汉！爸爸说城里不像老家，老家有猪，狗，鸡，牛等，人吃不完的东西给这些生命吃，照样可以发挥其作用，爸爸给我讲述着，我搀着他向家里走去，眼前仿佛是年轻时的爸爸……那个时候，爸爸常常给我讲述吃馍馍要用两只手掬着，每次咬完以后都要把上面的馍馍渣吸一下，以免掉了，如果实在不小心掉在地上，也要捡起来，吹一下浮土，然后吃掉。要不捡起来的话，地上的馍馍渣会变成各种软体蛆，晚上钻进人的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我听着很害怕，从小最怕软体动物的我，从来吃馍馍都是用双手掬着，咬完后都要吸一下，如果哪次不小心掉了，又没被捡起来，晚上入睡前总会惴惴不安！现在想来，爸爸教我的吃馍馍的动作是人类对食物的虔诚，是对养育人类的粮食的敬仰！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种麦子少，所以馍馍好多是杂粮面做的，一不小心，盛馍馍的盆里总有一些馍馍渣渣与被烤焦的馍馍皮皮，我和哥哥们都是挑大的好的吃，没人吃渣渣和皮皮。爸爸说，吃了馍馍渣渣和皮皮可以捡钱。我不相信，爸爸让我们吃完试试，果然一次吃完后，我去院子里玩，在门槛下面捡了一枚硬币！现在想想，肯定是爸爸专门放的！很快我捡钱的事哥哥们都知道了，于是以后盛馍馍盆里的皮皮渣渣都被他们抢吃光了，我居然再抢不上……我想这可能与老爸时不时放硬币有关……爸爸还在讲粮食的好处，我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爸爸以为我在笑他讲的道理，孰不知我的思绪已经在童年的往事里打转，在爸爸年轻时的育儿经里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