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沙漏

闺居

　　这几年父亲明显瘦了。人的脂肪一旦流失，强壮和威武的形象也就随之不见。于是，我眼中的父亲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的白发老头儿。尤其他那开始弯曲的腰身，耷拉的双肩，丝毫没有了当初挺拔的模样，那样的背影好多次让我忍不住叹息。

我时常感到惶恐。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仰望的那个人，我此生最坚实的靠山，给于我无限勇气和底气的那个男人，现在，他正在我的视线里慢慢老去，像注视着一个不能翻转的沙漏，随着时间，他的英气、精力、强壮、骄傲、倔强……都在一点点流失下去。而我除了看着，竟丝毫不能阻止。

去年，我擅自做主把父亲开了七八年的老年燃油小汽车卖了。那车买的时候近四万块，卖掉的那天，父亲拿到手里只有四千。在全家喜笑颜开庆祝的时候，父亲苦笑着说了一句话：“这车卖了，除了我不高兴，你们都高兴了。”说完他点起一支烟，望着窗外的空地，轻轻叹息。

当初买这车时，全家因为安全问题一直反对。父亲的初衷，是为了到四十公里外的爷爷家方便些。但是他每个月几趟的跑，却让我们深深不安。现在满大街车辆纵横，男女老少驾驶着各种型号的机动车肆意狂奔，这对于不能上保险，又无行车资格的人或车辆来说，每一次出行都是冒险。我愤恨地觉得这类老年代步车简直是社会对老年人设的又一大骗局。以价格低廉、无须驾照，不上车牌，耗油低为诱饵，吸引多少不服老，误了考驾照年龄、又热爱自由驰骋的老人们殷切地掏了腰包。然而一旦出了交通事故，各种责任却无人出来承担。

父亲性急，年轻时酷爱骑着摩托车狂飙。尤记得夏天的晚上，父亲见天气闷热，便用摩托车载着我在乡村公路上兜风，墨兰的星空下，深色的树影飞快后移，八十多迈的风速穿过头发，发出啾啾的声响，我贴着父亲宽厚的背欣喜若狂，眯着眼听父亲爽朗地笑着喊：哈哈！怎么样？凉快吧！

更小的时候，壮年的父亲骑着一辆大二八自行车。我坐在前面大梁上，后架上坐着母亲和弟弟。父亲腰背挺直，双腿轮番使力让车轮飞转。他在颠簸的石子路上尽情高歌，胡子茬扎在我脸上，咯咯咯的笑声飘得老远老远。忘了从哪年起，父亲发现自己再蹬自行车时开始气喘，叉车登地也不再稳当了。而电动自行车的行驶里程又严格受电量限制。环顾周围，机动车纵横交错，把他远远抛在后面。虽然子女都有私家车，但父亲更享受于自己驾驶的感觉。于是，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自己提回了那辆白色小汽车，爱若至宝，不仅擦得锃明瓦亮。还给它搭起彩钢凉棚。每一次开车出去，逢人便鸣笛致意，热情主动地问路人需不需要搭载。母亲和我们劝了无数次，让他不要轻易出动，更不要拉人。这车一旦遇上事故，根本无人买单！然而一辆手续不全的交通工具根本限制不了一颗奔放的心，母亲偷偷告诉我，父亲开车超级猛，逢车便超，有缝就钻。见到有人需要用车，像上战场冲锋一样大义凛然。这让我们做儿女的听了，简直心惊胆战。再加上后两年父亲的车总出故障，不是今天拧不开车门，就是明天打不着火。有时倒车没控制好速度撞坏了尾灯。电瓶老化，面临随时被落在路上考验。父亲开始一次次悄悄投资，从几十块到三百五百。但当着我们的面，他还在夸自己的车无比省油，无比方便。

其实在年轻人眼中，到了父亲的年纪，多数人已经在时代冲击下被社会主流搁浅。尽管不服老，但走出家门，他们总能遇上诸多无奈与麻烦。扫码、关注、下载、认证诸多字眼让他们心生胆怯。银行存取款、社保验证、电子支付等业务使他们一次次露出茫然的神情。遗憾的是社会没能给于他们足够的耐心和宽容。出行遭唾弃，办事受白眼是常事。热心的保险推销员或嘴甜的导游又从他们口袋里一次次无底线地骗钱。 时代这迅猛的更新速度终是让父辈们放下了诸多骄傲和尊严。越来越多的时候，父亲做事开始咨询我们的意见，遇到他或母亲健康出了问题，会显出无助和慌乱。

前天晚上，弟弟出去骑行，意外摔伤，右手小拇指骨折。父亲听到消息，对着母亲发了一中午的火。给我打电话时又骂了半天，嘴里一直说，我才不去看他，这么大人整天不省心！结果第二天看着弟弟浑身是伤，手上缠着纱布的样子，脸上满是疼惜。他在地上背着手来回踱步，叹气道：唉，我早就想骑着三轮车过去看看……

这不是我印象里的父亲了。年轻时的父亲双脚落地有声，笑起来爽朗无比，发起火来也毫不留情。而今的父亲，眼中时常闪动着柔和的光。面对生命的沙漏一刻不停，或许他内心充斥着无限的恐惧和无奈，然而在我们面前却又极力保持着从容。

今日又逢父亲节，看到圈里各种感慨，想起我渐渐老去的父亲，不禁流泪了。今天应该陪他吃顿饭，然后送他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他——我的父亲又帅又年轻！

写在2022年6月19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