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陪父亲度过的艰难岁月</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 <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祖籍江西省于都县,生于1915年7月。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经历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p><p class="ql-block">文革中,父亲被扣上了叛徒、反革命两面派的帽子,1968年初被关押审查。</p><p class="ql-block">1969年10月14日,解除了对父亲的关押审查。两天后,父亲带着我和姐姐被疏散到了位于大别山麓的河南省罗山县。那一年,我十三岁。</p> <p class="ql-block">我们乘坐火车后又改乘了一辆大卡车,在颠簸的路上,我看到父亲的神色十分凝重,他一直沉默不语。卡车在几排旧砖瓦房前停了下来,从房子的排列结构上看出,这是由劳改农场改建的部队营房。</p><p class="ql-block">下车后,父亲专案组的林组长与迎上来的几名军人小声交谈了一阵,然后领着我们父子三人来到了营房南侧五十米开外的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前。</p><p class="ql-block">房子与我在路上看到的当地农舍没什么区别。土坯墙、茅草顶,四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棂上糊着纸,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破洞。</p><p class="ql-block">林组长指着西头的那间房子说:“你们就住在这里”。我一步窜进屋内,屋里一片漆黑,缓了一会,借着小窗子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形。房间有六七个平方米,由于久无人住,地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到处布满了蜘蛛网,房子的一角露着天。房间里只有一张木床,还垮塌了半边,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我顿时怒火冲天,双手攥拳冲到林组长面前,质问他:“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林组长听后,面部抽搐了几下,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旁边一名当地的军人急忙上前,解围说:“原本只听说来父子两人,不知道还有一个女孩子。你们先住在隔壁的套间吧,明天再说”。林组长借坡下驴,把我们领进那间房子。</p><p class="ql-block">那间房子的外间拴着二十多头水牛,一股刺鼻的味道迎面扑来,成团的蚊蝇嗡嗡地撞在脸上。我和姐姐呆住了,我刚想再一次跟他们理论,就听见父亲大声说道:“不要再说了,这比起战争年代的风餐露宿又算得了什么呢”。林组长听罢愣了愣,跟当地的军人出去了。</p><p class="ql-block">我们住在了牛棚的里间,里外间是敞开的,没有门。他们给我们放置了两张单人床,我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姐姐自己睡一张,中间隔了一张三屉桌。此时天色已黑,经过一天多的舟车劳顿,虽然很困很累了,但我们都没有睡着。黑暗中,我听到了姐姐的哭声,我没有哭,心里既有愤怒也有委屈。</p><p class="ql-block">父亲披衣坐了起来,没有开灯,他跟我们说:“是爸爸连累了你们,怨爸爸吗?”,我说:“不怨”。父亲又说:“你们要学会坚强,受点挫折是好事,这些挫折会成为你们今后人生的一笔财富”。</p><p class="ql-block">这一夜,我伴随着水牛粗重的喘息声、咀嚼声和蚊蝇不断骚扰中囫囵地睡去。</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父亲已不在身边,我们急忙起来寻找,被告知去参加“早请示”了。父亲回来后,从他那焦虑不安的神态及一脸的疲倦和熬红的双眼中,我知道他肯定彻夜未眠。那时,我对父亲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今思想起来,他的焦虑集合着一个老战士对国家安危、对百姓冷暖的忧虑与心痛;他的不安蕴含着一个父亲对家庭现状、对儿女前途的心焦与无奈。父亲一生没有对我们兄弟姐妹说过什么亲昵的话,没有为我们日后的工作走过关系寻过后门。但是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尽职的父亲,他以他自身的人格魅力影响和教育着我们。我们不需要用语言表达,我们爱他,就像他爱我们一样,是深埋在心里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父亲被摘去了领章帽徽)</span></p> <p class="ql-block">林组长又来了,他阴沉着脸对父亲说:“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每天要向场部早请示晚汇报。另外,你的两个孩子也要参加劳动”。父亲对让我和姐姐参加劳动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他愤怒地说:“我可以参加劳动,但孩子要进学校读书”。林组长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在没有跟学校联系好之前,孩子必须参加劳动”。父亲非常激动,大声说:“我的问题不能牵连孩子,谁都休想剥夺他们读书的权利,否则我就给中央军委写信”。自然,父亲的愤怒是起不到作用的。对父亲来说,参加生产劳动要比常人困难得多,因为他的右臂落有残疾,属于二等甲级伤残。那是在一九三五年的长征途中,父亲当时任红一军团教导营的民运干事,在一次筹措军粮返回驻地途中遭遇土匪武装袭击。激战中,父亲为保护战友和粮食右臂中弹,掌骨粉碎。由于当时没有条件医治,加上此后又连续三次翻越雪山(第一次是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三日随中央红军主力从硗碛出发翻越夹金山;第二次是同年十月二十七日随红四方面军南进,翻越夹金山进驻硗碛;第三次是百丈战役失利后,南进方针受挫,随红四方面军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底再次经硗碛翻越夹金山),父亲受伤的右臂又被严重冻伤,真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就这样,最终导致右手残废,完全丧失了功能。因此,自我记事起,父亲的日常生活起居、读书看报、书写文章全部依靠左手来完成。</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父亲每天都要准时到菜地里劳动。父亲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他把袖子和裤腿卷了起来,卷得宽窄一样整整齐齐的。他每天出门时都是左手提着一个铁质的水桶,桶里放着一柄短把的锄头,再用伤残了的右臂夹着一个小板凳。每当我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泪水总在眼眶里打转,我很想帮父亲,我想替他干活,但是他们不允许。他们给我和姐姐安排的任务是放牛。</p><p class="ql-block">每天清早,我们就牵着五头水牛到山坡上去吃草或者到池塘边去饮水。尽管水牛生性老实,但是我和姐姐从小没有接触过牲畜,一开始总是战战兢兢的。为保护姐姐,我大着胆子牵着牛走在前面,让姐姐在后面跟着。没过几天,我们就和水牛成了好朋友,每次水牛吃饱后我们还会在池塘里给它们刷身洗澡。不知为什么,一到山坡下面,我的心情就会变得轻松许多,就会暂时忘记烦恼和忧愁。很多时候,我都会放开喉咙大声地唱,我唱的最多的是“样板戏”智取威虎里的那段打虎上山。我骑在牛背上,手里拿着竹鞭挥舞着模仿杨子荣的样子,真的是开心极了,这时候姐姐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p><p class="ql-block">放牛的时候,心里是极其牵挂父亲的。有一天,我和姐姐决定把牛赶到靠近父亲劳动的菜地附近,我终于看到了父亲劳动的情景。那是很大的一片菜地,地里只有父亲孤零零的一个人。父亲蹲在地里,一边锄草一边将身体一点点向后移,不时地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汗。锄到地头,他直了直腰,然后用左手提着水桶到一里地以外的池塘去提回水来浇地,他要这样往返无数趟。父亲有劳动指标,他没有时间休息,带来的那个小板凳就一直静静地呆在地头。我的内心酸楚极了,我知道锄地浇水这样的活计对于健全的人来说不难,可对于右臂残疾的父亲来说,他所要付出的体力是要数倍于常人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干脆跑过去帮助父亲。每当我过去,父亲都会即怜爱又严肃地数落我:“不用帮我,我不累。你们好好放牛,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锻炼自己,更要注意安全”。一开始我只是偷偷地帮父亲,后来他们不再管我了。父亲便饶有兴致地手把手教我锄草,给我讲种菜的常识,给我说农民们的不易…… 空旷的田地里会时时响起我们父子两个的说笑声,干到地头,我会让父亲坐在小板凳上休息一会儿,我就提着水桶一趟趟奔跑在田里……日复一日的劳作,父亲种的蔬菜长势非常好,连路过菜地的村民们都夸赞不已。每天晚上收工回来,我和姐姐都会围坐在父亲的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姐姐帮父亲洗衣服,我陪父亲聊天。父亲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讲战争年代的许多战斗经历。</p><p class="ql-block">父亲小的时候家境贫寒,在他六岁的时候就被家里送到裁缝铺去学徒,受尽了磨难。父亲十三岁参加革命,他南征北战,爬雪山过草地历经艰难险阻,然而对革命的信念从未动摇。所以他说,眼下这点苦实在算不了什么。我明显地感觉到,劳动使父亲的心情好了很多。看着父亲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和每天都被汗水浸湿了的衣衫,我的心情总是十分复杂。</p><p class="ql-block">很多个夜晚我睡在父亲的身边,在心里千百次地想着:我要为父亲多承担一些,再多一些。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他拖着残疾的身体吃苦受累,我再不愿意看到他厄运连连。我祈祷他永远舒畅开心,我更祈祷他早日重返疆场去指挥他的千军万马。</p>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岁月匆匆,眼下我已过了耳顺之年,许多往事常常萦绕在心间。远去了的父亲的身影依然鲜活地在我的眼前。他伟岸,他坚毅,他一往无前,他指引着我朝着他所希望的那个方向一直向前。</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