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老村之林皋砦子

亦农

门口的萱草静静地长着，像等待着谁来，并没有吐露心底的秘密。 谁家的猫娃儿，被我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很像小时候深藏老村的我。 我的老村子，从八十年代被黄河水撵着搬迁，就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梦！ 那些寄托着先祖耕读传家之梦的深宅大院，一个个被荒废掉以后，桑树、构树、榆树就长疯了。 先祖们把敬恕、诗书、耕读等等刻上门楣，他们把一生汗水摔打在泥土，把期待的心血熔铸进四合五天井的屋舍，把勤劳向善的本性流进子女的血液。 然而，有一天，出入那深宅大院的，却是羊群。羊群堂而皇之地，在那祭拜祖先的厅房里沉睡。 有一天，坐在门前的婆和爷不在了，看门的是那一把生锈的铁锁子。 有一天，当我看到，我的沧桑的父辈还在弓着腰，为那槽上的牛羊收藏麦秸。他挒着车把，突突突的三轮车叫嚣着，在泥路上坑洼扭曲的车辙里，和方向较劲。轻飘飘的麦草也很沉重，足以压弯一个父亲挺拔的脊梁！ 有一天，我老村的庄稼地，被速生杨以生态保护的名义霸占，再也没有拾麦穗的孩子，没有烈日碾麦的火热，没有月夜守麦的凉风，没有盘算着炸油饼还是吃油糕的期待。在城市的月夜，算黄算割啼血的呼号，听起来是那么地悲凉与无助！我是一条狂吠的狗，我也想表达些什么呢？ 有一天，我父辈从老庄基地里掏出的砖砌筑的果园的围墙，轰然倒塌。果园的甜蜜是那么短暂，给孩子讲这块地上曾有的苹果，梨，桃子，西瓜，草莓，他们咋都不信！那不是水果超市买的吗？那不是温室大棚采摘的吗？唉，砖也进城了，翻修景区的假古董，需要老砖来装裱样子，砖，从真实的时空中走来来，一身泥土，却被虚假的场景，偷走了！ 这一天，我就跟了自己的感觉进了这绿色的隧道。 我在弯弯曲曲的绿影中，看阳光斑斑点点地倾泻，看工厂吐出的粉尘放肆地飞舞！ 在泥潭干涸的车辙里，找不见祖先深沉的脚印。 在厚实的悬崖之下，我看见自己的渺小。何其渺小，在这皇天后土面前。崖上是林皋砦子，崖下是林皋村子——林皋，一个黄河岸边的村落，因为数次的搬迁，最终荡然无存，寨子还在吗？我不知道。我去寻找一个被唤作“西崖底”的地方的那一座院子，曾经那里有老鸦和咕咕鸟白天飞翔，夜里啼叫，“猫头鹰叫就要死人”，那是多少个摸黑上学时悬着心经过的一段路，而我有幸在那里我的小朋友家住过一个晚上。房子没了，房外的枯井，一块石头落地的沙哑，仿佛干旱的大地，和我干涸的喉咙！ 望着茫然的井口，井口吞没和回避了我的疑问——黄河不过在千米之外，你咋就干了？人离开也不过三十年，你就不怕游子归来，再想喝一口曾经的甘甜？ 脚下是贫瘠的沙地，滚烫，核桃树，柿子树，花椒树，都在烈日的炙烤下，默默承受。像极了这片土地上忍辱负重瑀瑀独行的我们的父辈。 我们的父辈，在生活的苦难中，他们是命运的斗士。不仅仅要保住自己的命，还要撑起一个家，谁知在来来去去的风雨里，他们把多少苦累咽进肚子，把多少眼泪抛进风中，把力气用尽了，让果实熬到多雨、温情的秋！ 我还在横冲直撞，我找不到曾经的路。村人的葬礼上，我在一个个小伙伴的脸上，看到了他们父亲或者爷爷的模样。眉毛，胡子，鼻梁，神态，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语速，甚至猛一抬头看你的眼神，都一模一样。我们一起抬起棺材，恭恭敬敬，送走我们的先人。 我回望来路，那么近，那么远！ 大地既承载着庄稼和果树，也宽容着一切的杂草和荒芜，甚至给予它们更多的空间。多么像父母的严慈相济！ 这棵曾经有九兄弟的白杨树，猛然遇见，竟活成了这么个模样。 它终于如钟馗一般，活成了人们期待的样子。种树的人早已不在，砍伐的人也已不在，它保佑的村子，人都搬走了，也已不在。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在村子的东南角，它笑看寒来暑往，在岁月的无情中，它一往深情地活着。 想是有神住着。这一树龛，烟熏火燎，多少摧残，腐烂的和新生的并存着，是得了骨肉的支撑。那苦难的孩子，用残缺的身体，还在修补着破旧的车…… 阳光点亮了我心中的神明，那是上天的好生之德。 来来去去，反反复复。谁能走尽世间的路呢？ 石头墙是父辈们写在大地上的诗行，他们用双手填平沟壑，用血汗浇灌收获。 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还用满腔的真诚和爱，润泽儿女的记忆，反哺生养自己的爹妈。 一个福字，寄托写多少期盼。平安是福，康乐是福，有一口饭吃，有衣裳穿是福，一家人在一起就是福！ 我凝望着房间的眼——一个个窗户，向外就是星空，向内就是温暖。 一个个门户，有人洒扫庭除，那孩子还有守望，一朝门户紧锁，孩子还有回去的盼望，一旦门户洞开，孩子怕也忘了他的故乡！ 坍塌的泥土，回归了大地。挺立的骨架，还在等着谁？ 照壁，断壁土路，土垣寂静，清净 羊群打破了宁静。羊群汪洋肆意地，在大地上滚滚而来。 牧羊人的骂声，像是一串精美的歌词，在树林里回荡。我弄不懂寂寞难耐的感觉。我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被拴在地头的树荫下，或者囚禁在院子装粮食的瓮里。我的身体跑不掉，我的眼里却全是美。看蚂蚁打架，看曾祖父烧火蒸馍，看叶子飘飘而落，看鸟儿飞腾着抢我手里的馍，看我的父母挥动锄头在整齐的麦行里躬身前行…… 我总觉得牧羊人是赶着河流在走。牧羊人和羊早已串通一气，把草好的地方淹没，在那里打着漩涡——羊群的气味很大，我想起汗流脊背的父亲，也许，这就是阳光的味道！ 多少年来，我被这河流所哺育。父亲的爱是一条河流，是温润的，轻柔的，甘甜的河流——他把又咸又苦的汗水和泪水咽下，化作一口一口乳汁，哺育着他的孩子。 他日复一日把太阳从东背到西，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苦和累。 就这么，我在记忆的河流里思念着。 回望老村子，树木和荒草遮盖了一切。 登上砦子，又一只猫，在门洞口，迎接我的到来。我们似曾相识，我们何其陌生！ 我瞬间想起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曾祖父带着我看完戏，背了我从这坡上回家。月亮那么明，风凉凉的，虫儿叫成一片，听着他的呼吸，睡得朦朦胧胧…… 我只是想起，这里有我小小的伙伴，他们那么聪明伶俐，又是那么调皮捣蛋…… 我只是记得，我们一起嘻笑打闹的日子，那么遥远，却格外清晰… 我只是记得，很多人，很多事，一瞬间就怎么也找不见了！ 看门的槐树年年绿了， 门上的锁子渐渐锈了。 多少的期盼，曾经不懂 多少的寻常，没有珍惜！ 读了书的，留了城里没读书的，留了下来 且不要夸那聪明伶俐的也不要说谁就没有本事 谁给你盖棺定论？人生没有一个桩桩！界限，生在心里。 守护你的，可能就是你看不上的那一个。 我游荡着，思索着，追寻着 燕儿在檐下生儿育女 疏影在墙上斑驳陆离 相依相偎的两棵洋槐，根在大地相交 不离不弃的它们，枝叶在空中拥抱。 谁都不知未来是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就像算黄算割和姑姑等它们的悲剧故事，谁还给自己的孩子在讲？ 凌霄就这么撞进了我的眼帘生如夏花之灿烂，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风采吧。 老人给我说了曾祖父的很多故事——县里的四大艺人，村里的秦腔导演，吹拉弹唱样样都行，一肚子戏，我提起的很多红了的角色，都是他的徒弟，谁知道那是苦换来的？我能记起来的戏名：血泪仇，烙碗记，周仁回府……秦腔牌子曲…都是愁苦的味道。 一棵曾经柔弱的杨柳，枯骨在烈日下撑着。涝池已被填埋，做了停车场。我望着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故事的细枝末节都记不清了，只留下其中的温暖，那一份温暖，在我的血液中流淌着。所以，当我一想起我的来时的路，浑身就充满了力量。我知道，我们的先祖，和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