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直想写点关于父亲的文字,为父亲,为自己,更为父亲孩子的孩子。然父亲弃世时,余尚童騃无知,父亲生平种种于余如梦如烟......所幸父亲好写日记,并留有自传,加之堂姑在余年少时常常称述父亲及先祖一二事,故有如下文字得以追思父亲非同一般的生命历程,并以此献于父亲忌日。</p><p class="ql-block"> 父亲乃一介入错门的知识分子。说他入错门,是因为他的个性其实并不适宜他所从事的行当。</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学问乃父亲二伯父余称二爷爷教的。二爷爷毕业于长沙第一师范学校,与毛泽东同级不同班。毕业后二爷爷明里做国文教师,暗里是上世纪20年代的老地下党员。</p><p class="ql-block"> 余祖父三弟兄,祖父最少。祖父在二爷爷的影响下,做着当时要杀头的共产党外围交通员工作。听堂姑说,祖父很大年纪未娶,祖母是二爷爷在城里教书时从城里带来的。时逢饥荒,祖母家穷,孩子没法养活。</p><p class="ql-block"> 祖母嫁给祖父连生四男,余父为大,生于1926年5月。父亲年幼失怙,兄弟四跟随寡母生活,日子十分艰难。三叔便是在如此境况下不及成年夭折。据父亲自传说,他六岁就上山砍柴,每天要砍五担柴去卖。到七岁,父亲对砍柴活儿自是十分熟练,很高的树,也能不费劲地飞快爬上去。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祖父去世消息传到二爷爷耳中,二爷爷从外乡跑回家来,怜其孤儿寡母艰难,将父亲、二叔带了出来跟随他生活。</p><p class="ql-block"> 二爷爷作为老地下党员,曾组织过地方武装起义、参加过毛泽东所领导的秋收起义和年关暴动、烧毁过伪反动政权的团防局......,闹革命一度风光十里八乡。然辉煌易逝,终因力量悬殊,革命失败,二爷爷被迫改名潜逃他乡,过着无固定职业、无稳定居所的流浪生活。如此境遇下的二爷爷愿意收养父亲和二叔,感其情深的同时,亦悯父亲二叔自此颠沛流离比起在家砍柴卖柴也没好哪去。这一段生活,父亲写道:二爷爷每次外出谋生时,“便把我们寄放在同乡家里,而他自己一出去后,常常半月或一月都不回来。当我们把米吃完以后,就只有倒在床上挨饿,眼巴巴地等着他把米送回来。有时同乡们看不过去了,常常借给我们一升两升米叫我们爬起来煮着吃。这样饱一餐饥一餐东一宿西一宿的流落生活过了两三年。”</p><p class="ql-block"> 二爷爷自己亦有众多儿女,再加上父亲和二叔,时间长了,难免累及全家,二奶奶及众儿女对二爷爷收养孩子颇多埋怨。父亲十岁时,二爷爷便将其送到他当时任教的西班牙人办的教会学校。照二爷爷意思,教会学校管食宿还可以读书,权且暂栖身,待读到中学程度,便伺机离开照旧信奉无神论照旧闹革命。在教会学校,父亲受洗并有了一个圣名。尤其让二爷爷始料不及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洗脑”,父亲远离了革命信念,一度相信上帝,相信“宗教事业神圣纯洁”,并准备献身宗教事业,做一个神父。</p><p class="ql-block"> 日本人的炸弹粉碎了父亲做神父的梦想,教会学校被迫关门,学生遣散回家。父亲这时才13岁,二爷爷早回故里,父亲只好投奔二爷爷长女、他的堂姐那里。在那生活半年,堂姐无力长期负担,便托人将父亲送至老家。祖母见到离别7年的儿子,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她当然不愿意儿子再次分离,然终抗不过生活艰困,父亲在祖母身边仅住三两天,又再次回到二爷爷身旁。二爷爷二奶奶为收养父亲二叔一度闹至分居,于是,二爷爷只好把父亲和二叔寄放在一个废弃了的破学校里,不时送些米来,父亲二叔自己打柴自己担水,兄弟二人自己过活。其间,二爷爷也时常过来与父亲二叔同住,或教他们一些语文和数学知识,或讲些当年闹革命的故事和共产党的好处,当贫苦枯寂中一乐趣也。及至父亲快15岁时,二爷爷第二次将其送出去。当时抗战军兴,国民党三十六军后方医院迁来家乡,医院里聚集了大量前方战场下来的伤病员。二爷爷委托他的学生把父亲介绍进去做勤务兵。父亲勤于学习,刻苦工作,掌握不少医药知识和技巧,翌年转为医护人员。</p><p class="ql-block"> 父亲17岁时,祖母辞世,父亲回家奔丧,并由此离开医院就近在家教小学,以便照顾两个弟弟。不久,日军来侵,学校停课,父亲担着简陋行李带着两个弟弟不时逃入深山以避轰炸。家乡居不到两年,既无安宁,又无生计,父亲只得带着小弟弟再次背井离乡投奔堂姐寻求一个工作,以解决兄弟三人生计。多亏父亲堂兄先是让出自己教课工作一半、薪酬一半,后让出全部教课工作和全部薪酬,如此兄弟三人才勉强度日。孤苦无依、颠沛流离的生活铸就了父亲的坚忍深沉,同时,二爷爷的诗文熏陶,父亲亦多情善感。父亲曾有诗描画当时生活境况及内心愁苦:“我亦天涯人,相将到此生,容怀常抑抑,彷徨在征程,晚风动野草,残月留山巅,亟目家乡处,茫茫起烽烟,家书不得达,黄昏泣暖咽。”</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做过家庭教师、小学教师、再次经历失业直至投奔革命。父亲参加革命当然有二爷爷献身共产主义宏伟理想的影响,但最直接的目的却是想找一个不要钱的大学读读书,最不济也可以谋一中学教师职位,永远消除失业的威胁。可是父亲既没去读大学,也没做中学教师,而是分去了打游击搞秋征......</p><p class="ql-block"> 父亲革命终于消除了失业的威胁,但生命的苦难并未随之结束。解放后,向来讲究纯洁的革命队伍发现父亲还有一个跑去台湾做了国民党少校军医的堂兄。这在强调血统纯正、合族上下无一不干净明白的当时,成了一个天大的问题,一个讲不清道不明的历史污点!父亲的革命热情成了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尽管父亲历尽革命血与火的洗礼,在战场、在牺牲的战友旁经受住了生命的考验,尽管父亲的大弟、堂兄均牺牲在敌人屠刀下做了革命烈士,但这仍不能抵消父亲这一非个人所能左右的历史污点,父亲的预备党员取消了,至死父亲都没能走入他所向往的党的行列。</p><p class="ql-block"> 余一直想不明白,这个家族天性有一种对党的赤诚与执着!不仅父亲,尤其二爷爷、堂姑们……他们对党有如孩子之于母亲,毫无保留、不曾犹豫地追随、奉献,那怕他们曾经被疑虑和不信任。余曾亲身经历堂姑一面充满感情地给我们讲述地下党斗争故事、追思那些战争年代不曾留下名姓的志士仁人,一面又接受革命一次次的审查。即便党的威望遭受严重挑战时,堂姑亦是满面严肃地要求我们不容片刻地犹豫和动摇。</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自传写到他30岁时止,30岁的父亲已经成婚并有了我,但父亲自传里没有写他的婚姻和小家庭。显然,父亲写自传主要用来随时准备向组织交代他革命前的经历以及社会关系的,这在当时甚为普遍。父亲怎么能想到今天他的孩子们之所以稍知他生平来历之一二,多亏他的这本传记!</p><p class="ql-block"> 婚后的一段日子应是父亲生命中少有的一抹亮色。母亲是一个有文化、有追求的知识女性,写得一手好文章,能力亦是了得。婚后余与弟妹相继出生更是增添父亲生命的欢乐。然父亲预备党员的取消在年轻上进的母亲那里总有如一阴影,父亲也因此常不得开怀。一段时间,父亲与他的好友、他的入党介绍人常常饮酒解愁至夜深,终至伤害身体而不治。</p><p class="ql-block"> 幼年失怙、青年失宠、壮年失寿,父亲用他的一生诠释着生命的苦难!</p><p class="ql-block"> 余常常纳闷,父亲年轻的生命怎么能承受那么多的苦难?生命怎么就那么有韧劲?父亲当然算不上英雄,甚至还不及他的大弟好歹也一烈士。但父亲于余及余之弟妹,足以伟大、足以深远,须用一生去走近他......</p><p class="ql-block"> 2009-12写于父亲忌日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