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往事-童年·井

探索与欣赏_治功

<p class="ql-block">那些本该随风而去的往事,依然努力在行间字里再现踪迹,留下生活中的乐趣,以博粲然;</p><p class="ql-block">你笑了,生活就会对你微笑。</p><p class="ql-block">岁月漫长,我们都迈过了做父亲母亲的岁月,看淡了人生。</p><p class="ql-block">往事随风,许多自认为“惊天动地”的一切都在失忆之中,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都是琐事。</p><p class="ql-block">笔下的人与事都很恍惚,所以请勿一一对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阊门往事-童年·井</p><p class="ql-block">在老家东中市门口的人行道上有一口井,由于紧贴着大门,为了方便人进出,仅用铁板盖着井口。</p><p class="ql-block">听父亲讲,这口泽润着全家几代的老井起码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它原本在屋中间的天井里,随着多次的马路拓宽,就出现在人行道上,站在大门口来显摆自己了。</p><p class="ql-block">孩提时代记忆最深的恐怕就是这一口井了,冬天温润,夏天清凉,清澈甘醇的井水默默的给了我们最需要的一切,成了我们的家人,彼此相依相伴。</p><p class="ql-block">记得在夏天那一个个酷暑难消的傍晚,父亲都会打起井水,往人行道上浇上数桶。父亲说,这样可以消退一些暑气,晚上的人行道就会凉快一些。每逢在这个时候,我会张望着挂在井里的西瓜,会不会被上下的吊桶撞碎?我对铁板下深不可测老井有一种莫名的好奇,每当看到平静而清澈的水面上泛出的那迷离的光泽,总有一种亲和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当夏日的阳光不吝地逼退了人行道上最后的一滩水痕后,酷热的暑气便蒸腾为晚霞,红红的燃烧在西边的天空上。</p><p class="ql-block">“晚起红霞晒煞鱼”,这是父亲的口头禅,似懂非懂的我这时候知道,将又是一个闷热难熬的晚上,明天会更热。</p> <h3>此时邻居的大人小孩都开始忙碌了起来,躺椅,板凳,木板立马占领了全部的人行道,行人都被挤到了马路上。好在那个时候连自行车都是稀罕物,人在马路上行走被车辆碰撞到的几率是很小的。</h3><h3>母亲把吊在井里的剩饭取出来烧了泡饭,权当桌子的方凳上放上了咸菜和西瓜皮炒毛豆子之类小菜。如果哪一天眼前有了一盘炒螺丝,几瓣咸鸭蛋,这时候的母亲就会笑容满脸的对我说:风凉飒飒,螺絲嗍嗍(音suo,吮吸的意思),咸鸭蛋剥剥。吃了我的肉,还了我的壳,弥陀菩萨见了阿要眼泪落。</h3><h3>这是我们那个时候的童谣。</h3><h3>每当想起母亲这一种极度惬意而知足的神态,恍如隔世却记忆犹新。</h3><h3>母亲的咸鸭蛋,我其实并不喜欢吃,总感到它有股臭味。</h3><h3>虽然那个时候食品比较紧张,但每年的夏天,我家的咸鸭蛋还是会不时的出现在桌子上的,这要归功于我家隔壁禽蛋店的陶主任。</h3><h3>个子高高满脸慈悲的陶主任,天天下午要杀掉几十只鸭子,然后在人行道上用破柴油桶架起一口大锅,在锅里熬起松香用来褪鸭毛。想一想啊,在太阳当头的“毒日头”下,人行道上热浪肆虐,一眼望去不要说没有人影,连蚂蚁都看不到一只,唯独陶主任一个人光着瘦骨零仃的膀子,毫无顾忌的冒着黑烟,把一只只浑身带着血水,沾满鸭屎的死鸭子扔进冒着泡的松香浆里,那个时候的干部绝对是吃苦在前的啊!</h3><h3>在棍子飞快的捣动下,黑色的松香液裹血水,鸭屎和烧糊的鸭毛,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让人有一种天昏地暗的感觉。不知道还有“环保”两个字的邻居们都认为陶主任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就是天天熬上几个小时吧,大家最多是关起门来背后恨恨的骂上几句就了事了。</h3><h3>陶主任是个好人,邻居们要买煤球问店里借辆黄鱼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碰到不方便的邻居,他还会替你买了送到家,有的时候连煤球票都替你垫上。当然,陶主任是最清楚这一种气味的难受程度,为了表示他的无奈和歉意,经常拿出一些价格便宜的破蛋卖给受累的左邻右舍。 陶主任常说“臭咸鸭蛋自己摊”,意思说“这个臭”其实是好东西,只有卖鸭蛋的人才有福分享受。于是我就经常“享受”到一些蛋黄蛋白都发青发黑有股臭味的鸭蛋。奇怪的是我经常吃这一种臭蛋,倒也没有拉过肚子,也许真的是好东西?</h3><h3>人行道记载了我太多的回忆,以致让我至今半夜醒来依旧还能时时想起。</h3><h3>那个时候,你傍晚站在皋桥上往两头看,东中市,西中市的两条街面上的人行道上人头攒动,嘻笑声,责骂声此起彼伏。就着咸菜喝稀饭的,嗍着螺丝吃小酒的,有哼着徐云志的“糯米调”听有线广播评弹书场,有拉着二胡“演奏”着阿炳的“二泉映月”,虽然都是哼不上调或者是走调的,但个个都是自得其乐,乐在其中。连邻里之间偶尔出现的几句争吵,也是抑扬顿挫,有腔有调的吴侬软语,有一种山歌调的韵味,人行道上到处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h3><h3>母亲炒的小菜都很下饭,我们兄弟几个三下两下就把泡饭扒拉下了肚,想的是赶紧把井里的西瓜“请”出来,然后大家来“猜一猜”,今天开出来的西瓜是不是“白葫芦”?</h3><h3>父亲一直责怪母亲为了省钱,净挑便宜的小西瓜买,以致开出来的西瓜不少都是白籽白瓤。 我倒一点也不在乎瓜的好坏。人行道上这么多人家,不是每家都有西瓜吃的,况且在井水中冰了一天的西瓜本身就有一种沁心的甜味,讨人喜爱。吃惯了“白葫芦”,反而会有一种“偏爱”,我会细细的嚼着软软的白籽,情有独钟的一颗不撩的吃下肚子。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一种感觉在现在的红瓤黑籽非常的甜的西瓜里是找不到的。</h3><h3>弟兄几个往往风卷残云的吃完了小西瓜,才会想起父亲和母亲一点也没有吃。有时候父亲会假装生气的说,谁让你母亲不生一个女儿,意思是只有女儿懂得疼父母,我有心不甘,但是吃起来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母亲从来不这样说,只是要求我们不要把西瓜皮啃的太薄,以致她无法刨皮切丝。母亲烧菜的手艺相当不错,就是一只简单的西瓜皮炒毛豆都烧的有模有样,色香味俱全,这是邻居们一致公认的。那个时候邻居之间关系很融洽,有的都是几代人的交情了,经常不分你我,以致晚上沿人行道一排十几家走过去,只要你下筷子,每家的菜你都可以随便吃,时间长了,谁家烧菜的手段怎么样,大家都清清楚楚。</h3><h3>夏天傍晚的人行道,各家各户俨然把它当作了自己家,“油盐酱醋,喜怒哀乐”都毫无顾忌的全场景的展示了出来。邻居们在狭小的房子里闷了一天,太需要在宽敞的人行道上放肆一下,凉快凉快了。</h3><h3>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比较狭小,房间转弯抹角的,风一般都穿不透,往往还是大人孩子好几个挤住在一个房间里。一旦热极了,人人都会像捏了头的苍蝇,不知所以的在家里转来转去,结果发现不管转到那里都是一样的热,心都定不下来,所以一到晚上就要紧跑到人行道上来凉快了。</h3> <h3>独居在我家隔壁的夏师母的“定力”是非常的,“心静自然凉”这几个字她经常放在口头。她不屑到人行道上乘凉,认为曾经的“大家闺秀”是不能够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胳膊露腿的。在天太热的时候,母亲怕她老闷在家里会出事,经常吊上一桶井水让我送去给她解暑气。每当我看着到夏师母黄褐色的香芸纱褂子被汗水泡成黑色,闷的两眼通红,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会拉紧着我手里的吊桶不放,神情恍惚的对我说:“热煞哉,阿囡,热煞脱哉!蒲扇一点点用场阿呒不(没有)用,作孽啊,壁蚤(臭虫)侪(音chai,全部的意思)热得爬出来乘风凉哉!”</h3><h3>晓得壁蚤“侪”出来乘风凉,她自己为什么不去人行道上凉快凉快呢?</h3><h3>夏师母胆小善良一生很坎坷,她曾经是秀才家的大小姐,大学教授的夫人,她家的故事可以写一本书。如今她只有一个人了,还守着一份“初心”,禁锢着自己。</h3><h3>我是不会像夏师母那样“洁身自好”的。如果哪天真的热的吃不消,我会去张广桥堍的庄记理发店去“揩风”的。庄老板和我家同街坊已经三代了,关系不一般,他知道我书念的好,总希望他的儿子像我一样,爱屋及乌,所以我在他家里是很随便的。</h3><h3>老庄老板给庄老板留下了一台三十年代的华生电扇,那个时代有电风扇的是属于凤毛麟角的。因为有了电风扇,张老板夏天的生意特别好,小店里总是挤满人。我习惯每次剃完头要赖在电扇边上,让风再多吹一会儿。平时天实在太热的时候,我也会去他那里呆上半天,盯着一边摇头一边颤抖的电扇一个人发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能不能让扇出来的风是凉的?对于这个突发奇想,我连自己都笑了出来,天方夜谭吧?</h3><h3>夏天的晚上庄老板是不剃头的,他要把地方和电风扇留给认真念书准备今后考大学的儿子复习功课用,他做梦都想让儿子终结自家几代剃头的“传承”。我不好意思晚上也在他儿子边上“揩风”,所以我和所有的邻居一样,在人行道上乘凉。</h3><h3>当然,人行道上不是绝对凉快的,碰到“懊糟天”或者“绝风”,大家还是会汗流浃背的。</h3><h3>好在当时的我们办法很多。可以在人行道上放上一只大木盆,清洌的井水可以不断的吊起来倒入木盆。有了这样的一大盆寒气逼人的井水,相邻家的小孩子们便围坐着在木盆周围,享受着井水的腾起丝丝凉意。我们可以不时的把芭蕉扇在井水里浸一下,这样扇出来的风带着井水洒在身上会很舒服,就像现在的“空调扇”。我们还可以借此在人行道上肆意的打水仗,打得遍地是水,让冰冷的井水继续驱除人行道上的暑气。</h3><h3>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人行道是孩子们的快乐世界。</h3><h3>憋了一天的孩子在大人们不断的呵斥声中,依然尖叫着在暑气未尽的人行道上穿梭,不知道疲倦。</h3><h3>永远的“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一直要到昏暗的路灯光已经照不清对方的脸孔,才逐渐的停息下来,这时候天已经没有这么炎热了,老俉每天的鬼故事开始开讲了。</h3><h3>老俉的酒量很好,号称“老龙头”,意思是说可以像放水龙头一样往嘴里灌啤酒。他肚子里有“两多”:酒多,故事多。酒喝多久,故事就能讲多久。老俉以前是开书铺的,家里有的是书,他的鬼故事都是从《聊斋》里来的,不少故事我都知道,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就会两样,特别有声有色。有的时候故事讲到一半,看到大家太紧张了,他会突然停下来问出:“缸里有两条鱼,死了一条还有几条?”诸如此类的问题,然后狡黠的看着大家。</h3><h3>“两条!”我经常不屑一顾的第一个回答。</h3><h3>“好,聪明”,他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几颗下酒的花生米塞进我嘴里,然后继续开讲。</h3><h3>老俉的孩子很多,但是都在外地,他老婆喜欢有孩子围坐在身边的感觉,于是老俉就讲故事,让老婆开心。</h3><h3>夜渐渐深了,围坐在老俉身边孩子们的圈子越缩越小,大家越挤越紧,人行道上也越来越变得“鬼影幢幢”,一张张紧张的小脸充满恐惧,大家宁愿憋着尿,也不敢起身移动半步。直到天上开始降起露水,在大人们的不断催促下,孩子们才陆续胆战心惊的拖着椅子回家,一边还不时的回头看看昏暗的人行道上的那口井,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会爬出来?到最后一个“听众”被大人拎着耳朵离开也打着哈欠的老俉时,身边留下的只有靠在竹椅上张着嘴巴大声打呼噜的老婆了。此时的人行道上还留下的躺椅,板条已经为数不多了。快下半夜了,如果不是家里太挤太热,人们一般是不会在人行道上过夜的。</h3><h3>大人们常说,下半夜的露水是最伤人的。</h3><h3>我是坚持不到最后的,老俉的声音早就在我耳朵边变了调,变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了。恐惧最终被瞌睡虫吃脱了,在竹椅上昏昏欲睡的我,迷朦中会感觉到母亲轻轻的将我抱起,然后我象吊在井里的小西瓜,晃啊晃,一直晃到自己的床上。</h3><h3>其实,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完全睡着,只是不作声,就想躺在母亲怀里晃悠,想让回去的路变的好长好长。</h3><h3>这时候的天已经有丝丝的凉意,开始下露水了。平常人家的一个普通的晚上,就这样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h3><h3>这种虽然艰难但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日子,至今只要想起,依旧会怦然心动。</h3> <p class="ql-block">然后,这一切还没有等到我们完全成年,便 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是一九六七年的夏天, 阊门外吊桥堍的鲇魚墩烧起了一场大火。记得大火是晚上七点左右开始的。那天晚上的天气特别的热,西面的天已经分不清是被晚霞还是火光染得通红。孩子们都不听老俉讲鬼故事了,和大人们一起,默不作声的看着已经入晚但还是通红透亮的天空,头上不时还有子弹划过的尖叫声。火光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才渐渐暗下去,最后,西边的天空腾起特亮的一通火光,一切归回到黑暗。</p><p class="ql-block">“烧完了”,人行道上一阵阵叹息声。</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邻居们相互告诫着:昨晚某家的某人在人行道上被流弹打中了大腿,送医院了,人行道上不安全。</p><p class="ql-block">从此,晚上在人行道上乘凉的人明显少了。</p><p class="ql-block">然后武斗结束了,但是人行道上依旧很少有人乘凉。</p><p class="ql-block">然后随着“复课闹革命”的结束,曾经围在阿俉身边听鬼故事的孩子们都一个个上山下乡去了。谁也没有想到,曾经如此热闹的人行道上竟然也会冷落,就像庄老板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终结的是自己的梦想,儿子还是没有念上大学,到苏北插队去了。</p><p class="ql-block">人行道上如此规模的盛况就这样终结了。</p><p class="ql-block">等我们再回到城里,我们都成了大人。社会在进步,城市在发展。我们有了亮堂宽敞的楼房,有了吹出来的风自带凉意的空调,有了可以冰西瓜,保鲜食品的冰箱,我们远离了井和井水。</p><p class="ql-block">同时,我们都忙碌了。小庄老板依旧想在他的孩子身上终结“剃头”的“传承”,他拼命挣钱,天天剃头到很晚。他的儿子在自己有空调的房间里继续天天复习功到很晚,准备考大学。我们也一样,所以我们的孩子都很忙,晚上不可能再有时间在人行道上“官兵捉强盗”,或者摇着芭蕉扇听鬼故事乘凉到半夜,我们远离了人行道。</p><p class="ql-block">时代在进步, 我们忙碌着并快乐的享受着发展带来的红利。面对着忙碌的一家子,我总有一种若有所失的孤独。</p><p class="ql-block">我们曾都在大大小小的井边繁衍,在狭窄的人行道上生息。井水清冽而甘甜,滋润了我们的生活,人行道自由而宽容,承载了我们不少的幼年,童年,少年的艰难和希望的场景,虽然有苦恼却依旧快乐着。现在,当我们压缩重叠在一个个钢筋混凝土的立方体里,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漠的时候,还有多少场景能感染我们呢?</p><p class="ql-block">老家门口的那一口井随着马路再一次的拓宽,离开了人行道永远的躺到了柏油马路下面,带着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