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堂、黄珮先生存藏学人翰墨过眼录

钟灵毓秀之文

张西堂、黄珮先生存藏学人翰墨过眼录

吴晓丛

陕西省文物局

张西堂先生（1901~1960）是我国现代著名的经学家，是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学术界出现的第一大学术流派“古史辨派”的重要成员。他早年考入北京清华学堂，后就读于山西大学国文科，主攻朴学(研究群经诸子之学)。其毕生大部执教于各大学，并最终落定于陕西的西北大学。张西堂先生在上大学期间即开始学术研究，19岁大二时即发表《〈中国哲学史大纲〉订误》, 就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一书实事求是地指疵纠谬，一时蜚声学坛。其后所著学术专著《春秋六论》 和《谷梁真伪考》以及他的一批有独到见解的论文，更奠定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他的学术著作及成就，曾得到学界大师级人物柳诒徵、梁启超、胡适等的高度评价。只可惜，天不假年，享年仅59岁即病逝于西安。

1936年，张西堂与毕业于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文史系的才女黄珮（号晚芳）结为伉俪。黄珮女士颇具学识，尤工诗词书画，有《晚芳诗草选编》存世。不难想象，这样一门风雅，夫唱妇随，鹣鲽情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毕生所交往过从者，自然不乏诸多学者名流、硕儒俊彦。彼此或诗赋唱和，或切磋学术，或互赠著述书画，也就成为题中应有之义。

缘于工作关系，西堂先生哲嗣张铭洽兄与我颇有交情。近数年来，他数次邀我至其家，商讨文字之余，乃启箱倾箧，尽出其先严所存藏之书画示我。当此时，亲见梁启超、钱玄同、顾颉刚、许寿裳、马衡、刘盼遂、容庚、商承祚等一批心仪仰慕已久的大家先贤的手泽翰墨，如闻謦欬，顿觉满室馨香，雅韵悠长，令人心旌神摇。想这些遗物，不少已成文物，不仅具有一定艺术欣赏价值，且一些还有重要学术史料价值，刊布于世，或可嘉惠学界艺林，得铭洽兄允诺，今择其数端披述如下，以飨同好。

一

梁启超手札。此手札共四页，装裱为一帧，后附有刘盼遂题跋。横轴纵高35厘米，横宽90厘米。

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是中国近代著名的维新派代表人物，“戊戌变法”的领袖之一，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和文学家。此手札为其接到张西堂先生两封信函后的复信。1925年，年仅24岁但已在经学研究方面崭露头角的张西堂时在山西任教，出于对任公之仰慕，乃以“望生”，即期望为学生——的笔名致函任公，并随函寄去另一山西学者邢子述新出墨学研究著作《墨辩玄解》和唐刘仁墓志拓片呈教。虽然，梁启超此时已经是享誉海内外的名人，且较之张西堂年长几近30岁，但在信中，他仍自称为“弟”，而称呼张西堂为“望生先生”，并盛赞 “张君朴学极所钦迟”，足见其奖掖后学的大家风范。梁任公这件信札落款未署年份，但装裱后的横轴尾部则有1932年刘盼遂所写题跋，成为信札最为权威的诠释。自然，刘公亦非等闲之辈，他曾在1925年以一甲名次考入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等国学大师，1946年就出任北师大教授，是著名的古典文学、古典文献和语言学家，素有“活字典”之誉。按题跋所记，任公这封信札写于1925年，西堂先生视为拱璧，将其精心装裱。1932年，他向好友刘盼遂展示，遂有刘氏补跋。题跋中，刘氏明证，任公信札所说“张君即谓西堂”，并云在清华就学时，任公每每“以西堂少年精进，时举以策励院中诸生，此为我所目击者”。这些内容，足见梁启超先生对张西堂的激赏之情。



值得一提的是，任公信札中还谈及对山西学者邢子术所著《墨辩玄解》的评价，言“邢君此著极深研几，其独到处足以振微言，昌绝学，惟中亦似有过于求深未必尽合原意者”云云，切中肯綮。而从信札可知，梁先生此前已经蒙友人梁伯强赠送并读过《墨辩玄解》一书且“小有案跋”，他委托伯强转告该书作者邢子述，只是因为其猝然病逝，遂使得案跋文稿遗失不存。众所周知，梁启超先生是墨子学说研究的代表人物，他能数次提及一本墨学著作并对其予以评价案跋，应绝非一般客套溢美之词，想《墨辩玄解》一书所论，必有过人之处。只是此言载于私信中，使得这一学林掌故未能披露于世，原书作者生前也可能未曾与闻，实为憾事。据我所知，这部192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著作，在近百年众多的墨学研究著述中几乎湮没不彰。其作者邢子述为山西省忻州人氏，据说早年曾留学日本，后担任过阎锡山秘书，身跨学政两界，但在其乡梓故里，无论市、县《人物志》中，均未见其名。时至今日，更几被遗忘矣。今幸见梁启超先生几近百年前的手札，将其高见卓识刊布，或许该重新审视邢君与他的《墨辩玄解》。此手札连同刘盼遂题跋总计不过四百余字，但无论所述内容、布局结构，乃至行文笔墨均甚是耐看耐读，不仅具有学术价值，且作为一件艺术精品也可谓浑然天成。谨释读如下：

“望生先生足下：旅游逾月一，昨返津寓，叠奉两缄并邢君大著、刘仁墓志拓片，敬谢无量。《墨辩玄解》前承亡友梁伯强惠赠，曾校读一过并小有案跋之语，函致伯强转达。今读来示，知彼简邢君未及见。想伯强旧病猝发，未克转达。今既溘逝，前稿计已不存矣。邢君此著，极深研几，其独到处足以振微言昌绝学，惟中亦似有过于求深未必尽合原意者。容他日再读一过更以所见呈教。乞先为致意。张君朴学极所钦迟。弟顷方避客海滨，葺治旧业。九月之后当常住清华学校授课，他日再相约耳。唐志残石，以唐书而有魏风，以楷书而含草意，可宝之至。返寓匆匆，简牍堆积，潦草先复，不尽万一。稽迟之咎，尚希鉴原。手此即请大安。启超顿首 七月十九日。”

以下为刘盼遂题跋释读：

“西堂仁兄出此札见示。按此乃先师任公乙丑夏与望生先生手迹也。札中张君即谓西堂。嗣后师应清华尝函约西堂过从谭燕，并以西堂之少年精进，时举以策厉（励）院中诸生，此皆盼遂所目击者。今师久托山阿，然则对兹能勿泫然莫制乎！壬申孟冬息县刘盼遂敬跋”。

二

钱玄同、顾颉刚书“觉今是斋”。

钱玄同乃著名中国语言文字学家；顾颉刚则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和历史地理学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史学界影响甚广的疑古学派或称古史辨派风头正健，钱、顾即为领军人物。张西堂虽为后起之秀，但却是该学派的重要成员。顾颉刚主持的《古史辨》第四、五、六册中，即收录张西堂的多篇文章。这种志同道合的关系，使得他们之间的情谊甚为笃厚。张西堂取东晋陶渊明《归去来辞》中“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句，将自己的书房名为“觉今是斋”，钱、顾二人素与其交善，皆欣然为其题写斋名。钱氏隶书，顾氏行书，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尤以钱氏本身就是书法大家，其字取法高古，篆隶兼容，堪称精妙。清末学界称呼研究经学者为“饼家”，钱氏款属“饼家钱玄同”，而西堂先生也曾被学者黎锦熙戏称为“公羊卖饼家”，仅此，也可看出其同道之谊。

三

汉雍棫阳鼎全形拓。此条幅纵高145厘米，横宽40厘米，拓工精湛，铭文清晰可读，由潢川孙海波题跋。



按：孙氏其人毕业于北平燕京大学国文专修科和北平师范大学研究院，为张西堂先生好友。汉雍棫阳鼎在清刘体智所著《小校经阁金文拓本》有载。据孙氏题跋可知，此汉雍棫阳鼎全形拓原为上虞罗雪堂即著名古文字学家罗振玉之物，后为孙海波珍藏，因“西堂先生见而爱之即师迻赠”。此物流传有序，也殊为难得。

四

马衡篆书楹联。纵高177厘米，横宽38厘米；画心纵高130厘米，横宽30厘米；内容为： “西堂尊兄属， 虚室绝尘想 闲居杂世纷 马衡”。

马衡，字叔平，是我国著名的金石考古学家、书法篆刻家，曾任西泠印社第二任社长，故宫博物院院长。作为一代金石大家，他尤精于篆书，同道故友如王国维、钱玄同、刘半农纪念碑上的碑额篆字，皆出马氏手笔。此联上联“虚室绝尘想”，典出陶渊明《归田园居·其二》“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句；下联“闲居杂世纷”句，疑出宋陆游《幽居杂诗》之四：“独往成初志，安居谢世纷”。全联共同表达出学者一心问学，心无旁骛，超然物外，断绝俗想的心态。此联不仅立意高洁，而且线条工稳，法度谨严，风格整饬渊雅，含蓄古朴，是一件难得的墨宝。

五

商承祚书楹联。甲骨文字体。纵高170厘米，横宽30厘米；内容为：“十室之邑畴好学，三人同行我得师”。款属：“西堂学兄属正 商承祚龟甲兽骨文字”。

商承祚，字锡永，我国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金石篆刻家。此联用典皆出《论语》，所谓“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些原本应是孔圣人的夫子自道。罗振玉、商承祚均喜其句而书之。商氏书此联赠张西堂，意在以圣人之言示共勉之意。

六



杨仲子书楹联2副。皆甲骨文字体。其一赠张西堂，其一赠张西堂夫人黄珮女士。前者纵高178厘米，横宽42厘米；画心纵高100厘米，横宽27厘米。内容为“与人无竞 自天降康”。款属“西堂方家教之 杨仲子”。共钤盖印章4枚。上联“与人无竞 ”句典出《战国策·楚策四》“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下联“自天降康”典出《诗经·商颂·烈祖》“自天降康，丰年穰穰”。表达出某种历经沧海、大彻大悟后的泰然处之、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 后者纵高155厘米，横宽22厘米；内容为：“罗马昔有东西帝 如来初无南北宗”。款属“晚芳方家疋令 辛未十月杨仲子”，共钤盖印章5枚，朱文2，白文3。该楹联虽只两句，却是站在世界文化的视角上，一语道明了古罗马帝国的历史和佛教禅宗文化的本真。有趣的是，2017年，湖南国际商品拍卖有限公司秋季拍卖会上，曾拍卖过一副罗振玉甲骨文七言联，其内容正是这两句话。不知是杨氏抄录罗氏，还是罗氏照录杨氏。

杨仲子 （1885-1962），原名杨祖锡，亦名扬子，号石冥山人，为中国著名的音乐教育学家、古文字学家和书法篆刻艺术家。 他早年就读於江南格致书院，后留学法国，初攻读化学专业，后入瑞士日内瓦音乐学院学习音乐。归国后曾担任过国立音乐学院院长，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音乐学会理事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还担任过南京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他不仅精通音律，还娴于钟鼎文及甲骨文字，尤其醉心於篆刻，以钟鼎文和甲骨文入印，别开生面，自成一家，被誉为是将甲骨文入印的第一人。 齐白石曾赞其篆刻“古劲秀雅，高出一时”。 而他的书法更是古茂苍雄，豪放质朴，圆润敦厚、仪态万方，具有浓厚的金石气息。

七



许寿裳等四人题跋黄珮花鸟四条屏。此花鸟四条屏为黄珮女士所绘，分别绘荼蘼、紫薇、山茶、秋柳。每条纵高137厘米，横宽22厘米。分别由著名学者许寿裳、罗庸、戴君仁（静山）、李季谷题跋。



其中许寿裳为中国著名学者，传记作家。因他与鲁迅先生是至交好友，鲁迅文章中曾多次提及，故为多数国人熟知。其他如李季谷是著名学者；戴君仁（静山）是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和文学家；罗庸为古典文学专家和国学家；皆一时学林翘楚。许寿裳题跋为：“多艺一诗孩，酴醾腕下开。莫言花事了，犹有晚香来。二十五年五月，为晚芳同学题画，许寿裳”。余者除题诗外，款属亦称 “为晚芳同学题画”。此四人皆曾执教黉门，与黄珮女士有深厚师生之谊。由于许寿裳先生题跋夸赞黄珮为“多艺一诗孩”，黄珮自谦，以为过誉，遂后又作《题画呈许季茀师》诗两首。一为七言：“闻呼多艺感惶惶，才地凡庸每自伤。幸坐春风化时雨，忝随桃李列门墙”；一为五言：“独赏孤芳影，凌霜篱下开。愧无佳句咏，辜负唤诗孩。”师生唱和，也算得上一段文坛佳话。

八

容庚篆书楹联两副。其一纵高175厘米，横宽40厘米；画心纵高130厘米，横宽30厘米；内容为：“逍遥于城市而外 彷佛乎山水之间”，款属“西堂吾兄雅正，二十一年冬容庚”。钤朱文名章。另一副纵高155厘米，横宽33厘米；内容为：“双文单笔记序偈 饮酒结客横才锋 ”，款属“西堂仁兄雅正，容庚”。钤白文名章。这两幅对联皆非容庚本人所撰。前副乃晚清著名书法家邓石如化用《庄子•大宗师》“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句为苏州耦园轿厅所题楹联。容庚仿改此联以赠西堂，表达出某种旷达自如，心意自得的情趣。后一副上下联皆集自清龚自珍诗。分别见《己亥杂诗168》和《定庵全集·能令公少年行》，若细品原诗，颇有些趣味。



容庚（1894—1983），原名肇庚，字希白，广东东莞人，是当代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篆刻家和书画鉴藏家。曾任教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岭南大学和中山大学，并兼任过北平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其代表作《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等在学界颇负盛名。他所赠张西堂先生的两副楹联，虽未能从中读出二人深谊，似为书债应酬之制作，但其书法籀篆之笔、金石之气，当是其代表性精品。



除上述外，其时过眼者还有清末著名画家王云所画《狸猫卧阴图》《花卉图》立轴；著名书法大师沈尹默书赠黄珮女士的大幅行书立轴；民初书法与篆刻大家寿鉨（寿石工）之行书楹联；李白珩葡萄立轴等等，恕不一一赘列。 

编者加注

沈尹默（1883年－1971年），原名君默，后改尹默，字中、秋明，号君墨，别号鬼谷子。祖籍浙江湖州，1883年生于陕西兴安府汉阴厅（今陕西安康市汉阴县城关镇民主街），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教育家。沈尹默以书法闻名，民国初年，书坛就有“南沈北于（于右任）”之称。与李志敏合称“北大书法史上两巨匠”。

蒙铭洽兄雅谊，使我能够亲炙大师前贤手泽，犹如得享一席文化大餐，艺术盛宴，令人心凝神释，不免喟然有感。想晚清至民国时期那一代大师硕儒，涉猎广泛，腹笥渊深，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不仅学问了得，翰墨丹青也是基本必备的文化素养。彼此之间，诗朋文侣，翰墨结缘。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言欢相接，礼物互赠，也总能将诗书画印融入其中。然而，时移世易，在浮华而功利的当下，所有这些风雅，奄忽之际已经化作前尘，成为杳不可及的风景。今天的学者，也许是学问过于求专，也许是觉得与其将精力花费在那些古典的优雅里，还不如多投入在诸如外语、电脑等那些能够更快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的知识中，于是，在传统文化基本功方面，比起前贤至少已经是 “略输文采”了。也正因此，有幸能够在从容不迫的情境中细细品味众多前贤的遗墨，仿佛透过岁月的尘埃体味到他们的深邃内敛、文雅敦厚的高情远趣，委实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