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前我父亲还年轻,我们家种着很多麦子。那些年,我们姐妹一边上学读书,一边帮父亲到农田里干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年六月玉米长到半人高,有一天父亲很早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吃完饭和我下地苗玉米(给玉米施肥)”。屋子里门窗大开,满屋吹着湿漉漉的南风。我伸个懒腰喃喃地抱怨:“咋比鸡叫还早!”。父亲虽然从不直接打骂我们,却常常去责怪母亲。因为不想让母亲挨骂,我只好悻悻地起床,然后吃饭,然后被他“牵”着到地里干活。</p><p class="ql-block">在乡下,一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碧绿的庄稼地。那时候,村里还没有修筑那个叫“村村通”的柏油路和水泥板路。从我家到地里去的泥土路褶皱不平,只有两个凹陷下去的车辙沟两边被人们踩出两道坚硬平实的路面。土路的两旁种着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的叶子绿油油地环抱着,像被水清洗过的一样飒爽,风吹过树叶“飒飒”地响。两旁的大沟里,刚浇灌过冬小麦的河水满满地流淌,河岸黑湿的泥土蓬松松的很像一块刚刚被切开熟透了的面包。这一切都充满着诗意,让人想起一直埋藏在某本厚厚诗集里的诗歌。不过,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假如一个农村的孩子,满脑子里都是诗词,是会被父亲骂和被邻居嘲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隔着大河就是整齐的麦田,风吹着平坦绿色的麦浪。后来,李健创作了一首歌叫《风吹麦浪》火遍了中国大江南北。我是多么羡慕那些在大城市里长大的文化人。他们总能把我们听到、看惯,却无法表现或表达的美丽演绎出来。大自然配得上任何音乐和绘画的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田野、大树、河流和被这一切环绕着的小村庄,多像一幅油画!那个被父亲拉着早起到田里干活的孩子,一走出家门就不后悔她的早起了。</p><p class="ql-block">然而,干活是多么累啊!满地的玉米苗几乎要棵棵数过。我淹没在玉米地的中央,在每一棵玉米苗下,放一小堆混合过的复合肥和化肥。父亲跟在我的身后,他猫着腰用镐头一下一下地刨土,从垄沟的中间把那些肥料用土掩埋住。他一边刨土,一边俯下身捡拾出缠杂在土壤里的草根子和小石块。他偶而喊一声:“化肥离根远点!”。我在劳动的缝隙,望一眼身边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光的秧苗,深吸一口散发着玉米甜丝丝清香的空气,感觉一切那么清新!可是,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两个半小时过去,我的额头渐渐渗出汗珠,衣服汗湿湿地裹缠在身上。我的手脚开始变得沉重,端着肥料的手臂渐渐打颤。父亲催促着我。他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一双青筋暴跳的大手稳稳地挥舞着镐头。直到大功告成我们走出田地,他才直起腰,望向远处新翻的黄褐色的泥土,和刚刚施了新肥的禾苗脸上泛出温和、知足的光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给玉米苗施完最后一次肥,接下来最重要的农活就是收割冬小麦了。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分田到户”我家每年都有三次重要的收获季节:七月割麦、十月掰玉米、十一月出花生。其中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七月割麦最为辛苦。用我父亲的话说那是用命向老天爷讨饭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父亲心心念念的小麦成熟了。割麦的头天晚上。我父亲坐在过堂屋的门槛上,闷头磨着镰刀。他的嘴里含满水,腮帮鼓鼓的一边磨镰刀一边往磨刀石上喷水。水喷没了再含再磨,几口水下去镰刀磨出了浆,他用指肚试探着刀刃。几次三番,直到他把精心从集市上挑选来的几把镰刀磨得明晃晃锃光瓦亮为止。第二天,父亲悄悄摸黑起床,当村庄和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他已经割完了小半亩。父亲从地里回来狼吞虎咽地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抱怨他心急火燎。父亲却含着饭说:“赶上雨就遭了!”。我那时真是很聪明,看他夸张的样子,就插嘴道:“大太阳都能把人晒化,哪来的雨?是很想把太阳支起来吧!”。这时母亲和二姐已从水井里提来冰凉的冷水灌到一个很大的塑料壶里。她们在凉水里加上糖精、小苏达和醋精配成汽水带在身上。二姐用纱巾包住头脸,外面扣一顶宽檐的草帽,胳膊上套一层护袖。我只将一顶发黄的草帽往头上一遮,跟父亲大步流星地出门去。“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起金色的麦浪……”诗意和浪漫憧憬在我对割麦的喜悦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地的大蒸笼里装着麦田,装着麦田里被炙烤得脆脆的麦穗和麦芒,装着麦田里弯腰割麦的我的父亲、母亲、姐妹和我。那天的我仿佛被整个得烤熟。我的头脸因阳光暴晒和出汗胀得无比巨大,喉咙干疼得冒烟,可怜的手臂被扎出无数的红点加之汗液浸着红肿成通红的一片。在炙烤和疲惫里我靠理智逼迫自己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我艰难地向前推移,不停地喝着汽水……我不知道我的亲人们是凭着什么继续完成那样割麦的劳动的。我多希望“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样带着诗人悲悯和疼惜的诗句只保留在星河灿烂的文学宝库,而非千百年来反复出现在这片洒满了汗水的大地上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割完麦子,还要一捆一捆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麦子捆起来。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两只手转个弯,将两把麦子打个花结连结起来,再把一大抱麦子捆成一个麦个子(麦个子:成捆的麦子)。几捆麦子凑成一攒。然后用牛车拉回家。</p><p class="ql-block">生产队解散的时候,我们家、我大伯家和我叔叔家合着分了一套牛车。我大伯和我叔叔家都没有男劳力,所以铡草、喂牛、清理牛棚的工作都归我父亲管。我父亲对牛充满感情,处处善待它。铡草密密地铡,筛草细细地筛,牵牛时从不舍得打它。他看到别人用牛太狠也常常在背地里心疼。</p><p class="ql-block">麦子卸下车后,要将麦捆一排压一排地码成麦垛子。这样方便刮风下雨时用塑料布或苫布苫住。打麦子(脱粒)之前,要将一捆一捆的麦子用铡刀把麦草尽量长地铡下来,剩下的麦穗才好用打麦机脱粒。如果不能及时排到打麦的机器,还需把铡好的麦穗也像麦垛子那样码起来。整个村庄打麦机就那么几台,打麦的日期需排号等待。打麦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下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我们家赶上在夜晚打麦子。打麦真很像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打麦场四面八方扯起电灯。大机器响了,有两个高大的男青年主动前来帮忙,他们熟练地往机器里输送麦穗。我的两个堂哥在机器那头用叉子铲运麦秸,在远处高高垛起一座“馒头山”。我父亲站在机器的出口,一边清扫麦羽,一边帮我大姐一袋一袋地装运麦子扛走。我夹杂在抱运麦穗的队伍里,被劳动震撼着。大机器“轰隆”“轰隆”的声响和漫天飞扬的烟尘弥漫在黄晕的灯光里。紧张的空气压得我简直喘不过气来,我机械地跟着打麦场的节奏旋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农历六月十三,是我们家乡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最热闹最喜庆的节日。炎炎夏日,小麦已颗粒归仓。人们把粮食晒干、磨成新鲜的面粉,品尝和享受着辛勤劳动后的果实。节日这天家家户户发面、煮豆、做饽饽、炖肉,大排筵宴款待亲朋。“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勤劳淳朴的祖先是多么充满智慧和感恩之情。女人们雀鸟一般地呼朋引伴和左邻右舍传递着发面、煮豆的消息。有送一块肥头面(面引子,类似酵母粉)的,有借一个平屉和一块麻布(屉布)的,也有借桌椅板凳的,整个村子弥漫着喜庆和发面、炖肉的香味。我祖母说这一天连要饭的人都比往日多呢!我大姐处对象那几年,每到六月十三我妈和我姐们都小心翼翼地准备,做满锅满锅的饽饽叫姐夫来过节,并把最好的饽饽带到亲家去。那样熟悉和酸甜苦辣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已被岁月悄然改变。打麦场上的灯光因岁月的沉淀而变得更加深邃和悠远。</p><p class="ql-block">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看到现代化的大型联合收割机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在平坦如砥的田野里披荆斩棘壮美奔驰的劳动画面,我都不禁落泪和着迷。只有这样的画面,才能让那些年印在我脑海里犹如无数麦芒扎身的劳动记忆和场景慢慢释然和融化。如歌的浪漫的“风吹麦浪”才诗意地重新归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那样的诗句,只有经历过了大唐盛世的白居易才敢写出来吧。我写出劳动的苦难,不是讽刺和谩骂劳动,只是说我看到过我父亲和无数像我父亲那样的劳动者的艰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月是父亲的节日,也是我父亲的祭日。他七十五岁去世时,身体弯成了一张弓。直到他去世前两年,才停止田间劳作。他一辈子喜欢粮实、喜欢土地,一辈子都在默不作声地诚实地劳动。当我原谅了他身上所有的不好,高看他吃苦耐劳的品质时,我渐渐明白正是这种品质这种劳动将我们民族的根深深扎在土地上,并一代一代勇敢地繁衍……我多想借一首歌来歌唱我泥土的家乡: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丽芝/文</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