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的年</p><p class="ql-block">也许是戏里的剑胆琴心见多了,父亲情感细腻,讲究礼节,重情义。</p><p class="ql-block">那年月,莲头村里盛行过年送点心。</p><p class="ql-block">揭开盖在上面的碗,热气腾腾的。番薯粉丝,少不了红萝卜丝白萝卜条,香菇末儿;细米粉,掺杂着青葱。底下偶尔藏着一根鸡腿,母亲必先挖走囤起来,等到家里来客人烧点心还可闪亮登场呢。</p><p class="ql-block">父亲准烧细米粉,我负责送给自己的三位亲爹亲妈。他一再强调,背雨伞“做过大渡”的亲娘亲爹是有功劳的。竹篓里的点心汤溢出来怎么办?他们塞我压岁钱推不回去怎么办?没人在家又怎么办?我惶惶然。</p><p class="ql-block">奶奶的四个妯娌四位兄叔已相继离世,更不消说她的四对伯父母以及公公婆婆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曾曾祖母了。不知不觉间,她已成了房里最年长,辈分最高的。有老母亲过年,赛过家中存宝,每到过年,父亲总大笑着炫耀。</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正月,奶奶收到十六碗点心。</p><p class="ql-block">父亲必定拿盖点心的碗装了东西回给人家。父亲的回碗很讲究,不时推陈出新。炒花生,白糖,红糖……有一年,家里炊了五屉糯米糕,他便拿一长块糖糕回碗。母亲叹回碗太重。父亲有点生气,不能吃了人家的舍不得拿出来。</p><p class="ql-block">不知哪年开始的,父亲突发奇想,用报纸精心包装称好的白糖,替换成点心。父亲可能觉得点心礼太薄,不实用又繁琐。不料马上有人效仿。送点心的习俗就此成为历史。</p><p class="ql-block">八九年前的一个年关,父亲突然打电话,郑重嘱咐我与小妹年底务必绕道叶庄垟看看长洪伯伯——村里的五保户,九十高龄了,住在侄女家里。长洪伯伯右腿瘸的,常年拄着拐杖。父亲特敬重他能写一手好字。我和小妹欣然受命,带了点儿年货,合着送了五六百元钱。那个年,父亲特欣慰,像我们幼时收到巨额压岁钱似的。</p><p class="ql-block">后来,过年时便帮父亲不住地圆小心愿。看望恩师吴信朗老师的遗孀;看望房里死了独子的孤苦伶仃的阿英大嫂;看望当年我上师范时借给五十元钱的长桃伯伯香堂哥……父亲知道,唯有过年,我才真正清闲。</p><p class="ql-block">有一桩心愿,父亲年年过年念叨,我终无法遂他愿。要找到当年雪中送炭的那位中年大妈,无异于沙漠里淘金。那是1988年的8月31日下午,父亲送我们一行去奉化师范报到的新生到了温州西站,为省一晚上的住宿费,他赶车回乡下了。我们五位在候车室前门等到地老天荒不见客车影子,哪知车老早从后面停车场驶出了。及至黄昏,欲哭无泪之际,来了客栈里招揽生意的那位中年妇女,她带领我们五位初出家门的山里娃去窗口与售票员据理力争,过期的票方免费换成次日新票。那晚,我们都住在她那廉价的地下室。</p><p class="ql-block">正月里,郑氏宗祠演年头戏。做木偶戏,父亲必上台的。</p><p class="ql-block">“吴三春诶——在东楼诶——高声大哭诶——”祠堂回荡着父亲雄浑的高音。父亲坐在戏台左侧搭起来的木架上,手拉京二胡,微微仰头紧闭着眼,满脸陶醉,高唱《高机与吴三春》。他的喉结一动一动的。</p><p class="ql-block">父亲唱的尾音“诶”字,不住地拐弯变调,像过山车一样险象环生;这“诶”气息饱满,像是孙悟空的筋斗一般层出不穷;这个“诶”,就像一条巨龙不时在云雾里穿梭、升腾,大家屏息观望:聊天的停了,吃东西的打住了,小孩儿也不闹了。紧跟着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真是花腔十足!</p><p class="ql-block">“妹啊哭啊兄啊,兄哭妹。妹啊流泪啊,兄悲伤。兄妹们,一双双泪……”后面的唱词,我都会,可打死我也不敢像父亲那样忘情大唱。</p><p class="ql-block">四姐弟中,父亲独器重我,他很自豪自己的好记性后继有人。在稻花飘香群蛙鸣叫的傍晚,父亲最爱坐到院子里的杨梅树下自拉自唱。我很快学会了唱倒板,十八板,二汉,正流水,反流水……可惜我天生不是唱的料,声音只会憋在喉咙里哼哼。</p><p class="ql-block">父亲不是堂伯父提线木偶戏团的固定成员,正月里有闲,才去凑热闹,他爱弹唱,也赚点小钱。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个子瘦小,体力不好。年收入全靠猪圈里那头母亲养了两年也不肥的猪。农忙时节,他是无暇前去的。可他却是木偶剧团里公认的顶梁柱。</p><p class="ql-block">一年正月,父亲跟着堂伯父去营前一带演年头戏,中途停电,剧组推荐父亲救场。黑暗中,父亲亮开嗓门,全场近千人,掌声如雷。观众热情难捺,手电筒齐刷刷射到戏台上,父亲也整整唱了半小时的温州乱弹。</p><p class="ql-block">堂伯父特佩服父亲背台词的天赋,一个曲本看几遍便熟记,且几十年不忘。父亲的过目不忘,定然有基因遗传的优势。奶奶九十岁了,能说去年今日之事;左邻右舍上屋下屋,凡她见过的出生者的生日都记得丝毫不差。</p><p class="ql-block">但我觉得父亲临场发挥更有优势,他爱看故事书,擅长惟妙惟肖地讲故事。满肚子的笑话,一讲准能逗笑一群人。</p><p class="ql-block">演大戏时,附近几个村的戏迷都会远道而来,祠堂里水泄不通。</p><p class="ql-block">父亲热衷看戏。他不在意情节。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他如数家珍,给我们说了又说的。他看的是演技。看罢,大家便围着听他点评。村里内行人多,据说演戏的一到了我们村便提心吊胆,格外卖力,生怕砸台。父亲说,早些年演戏出了破绽,台下观众扔石头上台,是要罚演一出戏的。</p><p class="ql-block">那一定是父亲小时候的事了,反正我从没见过这回事。父亲虽然一眼能瞧出漏洞与败笔,却往往以欣赏的眼光看戏:花旦唱功好,小生演得出神入化,老生步子扎得稳,后台八仙打得妙。</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年头做大戏。先前演薛刚的那位不知演了哪部戏的哪个落难角色,剧中演绎“拜街”的一幕——跪在台上哭穷,眼泪一串串的,台下观众大发慈悲,争相往台上扔零钱,一分,两分,五分,一角,两角,五角,一元……没钱的小孩子就往上扔纸装的炒米糕,扔不削皮的甘蔗。</p><p class="ql-block">父亲竟不以为然,既然落难至沿街乞讨,腕上怎还戴一块亮晶晶的上海表?他觉得戏是演的,但要滴水无痕才好。戏后,父亲便真诚地与戏班切磋这个细节,他们真诚感谢他的指点。因此,大戏班的,一般都认识父亲,对他敬重有加。</p><p class="ql-block">我不懂演技,两手吊在祠堂北侧化妆间的木窗棂上盯着樊梨花化妆也是寂寞里寻趣,任结香花的香气在戏台外祠堂门口徘徊。我期盼的是父亲手中的毛票,一角还是两角呢?何时到户呢?总是赊欠的父亲哪怕去借钱,也不忘在戏台下给我们分毛票。大妹肯定买炒米吃的。瓜子甘蔗炒米糕灯盏糕啊,一切吃的快乐都抵挡不住我存钱的成就感。多一毛积蓄,距离胶底鞋就更近了。小妹也跟着我积攒钱。</p><p class="ql-block">父亲乌漆抹黑的卧室里,那张断腿的旧书桌右边的抽屉,总挂着一把小铁锁,里面压着他生产队记公分的账本,大多为他的手抄曲本:《春草闯堂》《陈十四》《薛刚反唐》等。</p><p class="ql-block">年头戏年年在演,观众早已屈指可数。父亲年事已高,早不登台演木偶戏了。但他依然热爱弹唱。</p><p class="ql-block">五年前的正月初五,村里举办郑氏宗祠联谊会,近3000人呢,76岁的父亲登台表演自己创作的三句半。他神采奕奕,那么自豪,一如多年前照片被贴在县府宣传窗——父亲代表乡里参加县文艺汇演,演自己创作的三句半。</p><p class="ql-block">父亲热爱表演的心,至老不渝。</p>